人物专访

在“文长慎入”的时代,我们还需要文学吗? 专访小说家黎紫书

2020年,马来西亚作家黎紫书发表了新作《流俗地》,这是她的第二部长篇小说,故事从一个盲女的角度出发,讲述了70年代的马来西亚,跨越了近半个世纪,来到2018年5月9日的那一个晚上,全长21万字。黎紫书写过微微型小说,也写过短篇小说,更写过长篇小说,但从不敢以小说家自居,但完成《流俗地》之后,她终于前所未有自信地以小说家自居了。然而在这个“文长慎入”的年代,这部长达21万字的文学小说,意味着什么呢?在这样的一个时代里,我们还需要文学吗?获奖无数的黎紫书与《访问》记者彭美君,分享了她的想法。

在浏览社交媒体的时候,我们常常看到有贴文上方会写着“文长慎入”四个字,意思就是你接下来要读的这篇文字很长,请谨慎阅读。我们活在一个对长篇文字感到疲怠,要小心谨慎选择要不要阅读它的时代。

在这样的一个时代里,我们还需要文学吗?

“我不知道哪个时代的人,曾经真正地自觉过我们需要文学这件事,很少会看到有普罗大众说我们需要文学,我觉得大概也没有这样的一个时代,但是文学就是这样,一直一直地活了过来。”作为一个文学创作者,黎紫书这样说。

黎紫书在大马文坛中是一个独特的存在,自1995年开始便多次入围以及获得花踪文学奖,同时也是台湾时报文学奖、联合报文学奖的常年得主。以马华作家的身份创作,她笔下描绘的南洋社会与若隐若现的国族焦虑,开启了马华文学书写中马共、雨林、胶林书写之外的新篇章。她出版过的作品也很多,二十年来不断地创作、得奖,在马来西亚、台湾甚至是中国文坛,都受到肯定。

黎紫书出版过的作品也很多,二十年来不断地创作、得奖,在马来西亚、台湾甚至是中国文坛,都受到肯定。(图片来源:有人出版社)

与其他同辈的作家不同,黎紫书不是学院出身,也没有旅台的身份。她只是一个土生土长的马来西亚人,善于观察人性与社会的关系,也善于观察马来西亚这片土地上各民族之间共生的印记。

在成为作家之前,黎紫书就在报馆当记者,在她看来当记者这件事情对写作有很大的帮助。因为当记者每天都需要出入不同的场合,进行采访,聆听到各种不同的故事,这些都成了她往后写作的材料。

热爱写作的她,拥有观察入微的能力,再加上源源不绝的采访题材为她提供内容,文学创作者的身份,对黎紫书来说,似乎就是天时地利人和之下,必然的结果。

但是在这个时代,我们还需要文学吗?

文学创作者的身份,对黎紫书来说,似乎就是天时地利人和综合之下,必然的结果。(图片来源:受访者)

告别“慢”的年代    艺术载体面对的窘境——人不再专注

随着时代的进化,我们不知不觉走进了一个快速的时代中。不管是学习或工作效率、医学或科学发展,再到日常通勤、恋爱,大家都在比谁过得更快、更有效率。手机和电脑的网速是不是最快的?捷运的班次多久一次?新研发的药多久能见效?连谈个恋爱,人们都喜欢在交友软件上快速扫描别人的样貌、性格,我们早就失去了愿意和对象散步在路上,一边聊天一边慢慢了解对方的过程了。大家只想在最短时间内做到最多事情。

这是现代人面对的问题,也是文学、音乐、电影等等,各种艺术载体面对的窘境。

黎紫书:“我之前在美国待过一段时间,我有个朋友很喜欢古典音乐,有机会就带我去现场听。我才发现,在美国很多城市的交响乐团都活不下去,因为卖票率很低,即便是在纽约,虽然很多在纽约的交响乐还是可以生存的。可是到现场去看,听众绝大部分都是上了年纪的老人家。当然可能是他们的经济能力比较好,因为这些乐团的门票价钱还是很高的,另外还有就是,年轻人确实就不听了。所以很多交响乐团,都惨兮兮的,甚至还有些在演奏厅外面筹款,因为没有付他们薪资。”

黎紫书说,她发现美国很多城市的交响乐团都活不下去,因为卖票率很低。甚至有些还要在厅外筹款。(图片来源:Pixabay)

“我就想,它不仅仅是文学要面对的问题,它是整个艺术,有没有作用?”

这是艺术多年来受到的挑战,到底艺术的存在有什么作用?有的,黎紫书认为,我们虽然没有过任何一个年代告诉我们,我们需要文学。同样地,也没有过任何一个年代,告诉我们,我们不需要文学。

“我们虽然现在不是人人手上都会捧着一本书的年代,但文学的作用还是存在的。我们看很多的电影、电视剧,若是没有文学在背后支撑的影视作品,是会差很远的。文学最后会自动地发展成一条路,跟这个时代、这个社会去共存。它可能到了一个更少人会意识到它的状况,可是没有可能是有一个时代,是不需要文学的。

这是一个核心内容的问题,我们现在每天浏览的文字、图像或者是影片,到底背后承载着多少的内容,占据我们多少的时间呢?在这个时间就是金钱的年代,人们常常在花时间还是花钱之间作出选择,所以在时间的分配上也要非常“谨慎”,会考虑我值不值得花这个时间来看这部小说?看这部电影?

“我觉得这个问题是网络造成的,我们现在用着的社交媒体,都是在鼓吹快速地阅读,快速地交流。不说影像,单看文字,就我们在脸书上发文字,谁发文发长了,我们都已经没有耐心去读了。‘长文慎入’大家对于长的东西都没有什么耐性,这就是为什么我们都缺乏耐性。

以前,我们小的时候,我们是那么地享受阅读,越读越害怕它读完,读完了怎么办?现在是人看到长文就不耐烦。我觉得是网络的迅速造成的,什么东西都要快,2G、3G、4G、5G……一直说要更快更快,我觉得我们以后,也只是在忙目的追求这种快速。而到底为什么要快?是没有人可以回答到的。

这是让黎紫书感到困惑的,快一点,效率就更好了吗?照目前的情况看来,也不尽然是这样的。效率不见得更好,人们获得的也只是碎片式的资讯而已。

“长文慎入”的时代,大家对于长的东西都没有什么耐性,这就是为什么我们都缺乏耐性。(图片来源:Pixabay)

缺少专注力    碎片时间内只能获取碎片资讯

社交网络近十年的发达,让许多内容都多了分享的平台,不管是Facebook, YouTube, Instagram还是最近兴起的抖音软件,各式各样的内容充斥你我的眼睛、耳朵,让读者、观众目不暇给。内容多了,现代人的专注力也变少了。

一天二十四小时需要划分给工作和睡觉,剩下来的才是真正属于自己的时间。但这些时间是零碎的,夹杂在早起梳洗,准备上班的时候、搭捷运途中,或者晚餐之后准备休息的空档,这些碎片时间让人们选择去看可以快速看完的资讯,像是时事整理的懒人包、与时并进的梗图迷因(memes),或者是硬生生将120分钟的故事浓缩成3分钟的电影解说。

我们难道是真的忙到看一部电影的时间都没有了吗?在这个年代里,我们真正失去的是我们的耐心。

黎紫书笑着说,现代人没有专注力是一个原因,但创作者也有部分的责任,“连我自己,我自己也觉得现在大部分的中文长篇小说是不好看的,我都感到很失望。”

这个问题是双向的,现代人没有专注力的同时,创作者对于创作内容的拿捏也非常重要。尤其是三言两语的心灵鸡汤、轻松笑话,更能吸引读者快速阅读的时候,有内容或者相对严肃的文字,就要被淘汰了吗?

黎紫书看来,也未必,只要写得好看就可以了。

“一个有深度,有文学承载量的小说,同时它也可以是很好看的。我记得以前,我们喜欢上阅读,喜欢看长篇小说,小的时候哪会知道文学的深度这样的东西,其实很多时候是因为它好看而看的。那么为什么今天我们的小说家,会觉得不能了?会觉得这两者是对立的,不能融合在一起呢?我心里面觉得是可以的。

我当时就是在写这本小说《流俗地》,我就是立志要写一篇这样的长篇小说,有文学承载量,又好看的。”

我们喜欢上阅读,喜欢看长篇小说,小的时候哪会知道文学的深度这样的东西,其实很多时候是因为它好看而看的。(图片来源:受访者)

在大家都以为文学创作只有艰涩难懂的文字,难读的内容时,黎紫书立志要做的只是写好一本小说而已。

而《流俗地》这部作品,做到了。它是一部严肃,又好看的小说。

黎紫书:写完这篇作品之后,我才可以说我是一个小说家

《流俗地》这部长达21万字的小说,获得台湾国艺会“马华长篇小说创作发表专案”辅助。故事从一个盲女,银霞的角度出发,讲述了70年代的马来西亚,跨越了近半个世纪,来到2018年5月9日的那一个晚上。

从513事件一直到509马来西亚大选,我们经历60年来首次政权更迭,这怎么看都不会像是一个三言两语能跟你说清楚重点的轻松故事。它涉及马来西亚多年来的风雨飘摇,各大民族之间的矛盾与融洽,但偏偏,偏偏这故事写得朴实。每个人物的出场,带出的每一个事件,看似是没有技巧的铺排,但每个安排都如下一步棋,让我们步步走进黎紫书笔下的故事中,和人物一起同喜同悲。

“我觉得终于做到了,你会觉得那支笔是你的,你想要怎么写就怎么写。它可以很完美地很完整地表达出来。在写完这篇长篇之后,我确实有这种感觉,就是觉得我要怎么写就能写到,小说完全就是按我自己想象的那样写出来的。”

黎紫书说,唯有在连写21万字的长篇小说都能这么随心所欲,写我所思的时候,她才敢自称,自己是一个小说家。

黎紫书新作《流俗地》    一封写给马来西亚人的情书

故事围绕在近打组屋内,有开理发室的印度人、写字的马票嫂,更有组屋少不了的传说——那些弥留人间的跳楼鬼魂。当外人还在以椰浆饭、蜡染手艺(batik)、双峰塔标记马来西亚的时候,黎紫书笔下的人间更贴近我们认识的马来西亚。

其中,最为显著的,就是1969年的513事件。

外人还在以椰浆饭、蜡染手艺(batik)、双峰塔标记马来西亚。(图片来源:Pixabay)

“我明明知道没多少人在阅读。可是对我来说,我自己要去处理它(513事件)的意愿是很强的。因为书写下来,也是对我自己的记忆梳理,也能整理一下我的感受和想法。如果这些东西不适当去处理的话,等它有一天变得庞大到我没有办法处理了,那时候就太可惜了。”

513事件是一场种族流血事件,它是马来西亚人民一道敏感的伤口,即便过去了50年,上一代人对它仍然记忆犹新,对下一代的人来说,它是一个没有形态的魔兽,更接近一种禁语,在大人们欲语还休中,变得比真相更可怕。这让上一代人和下一代人都有了各自不同的焦虑,不同的妥协。而这种情感,在这么多年都丝毫没有减轻。

“我觉得国族焦虑从上一代到现在都没有减轻。我们可能会觉得我们的上一代,有什么成见、教育程度不高,所以对这个种族的事情,有一些偏见。可是即便是到了今天,我们的教育水平提高了,有很多知识分子,可是我们都还活在这种种族的焦虑当中。”

“这个焦虑感从来没有去掉过,现在我们观念中的,很早就不是父辈观传给我们的焦虑感,而是我们亲身经历,也尝试去妥协、协调,还是没有办法解决之下所诞生的焦虑。”(图片来源:Pixabay)

“这种焦虑有时候还会更严重一些,因为它不只是一种偏见,而是经过观察、分析和讨论的情况下,仍然没有办法去甩掉的一个阴影。我们以前会觉得,这个种族,以后只会越来越开放,思想会越来越开明。可是我后来年长后发现,这跟我当初想象的不一样,原来这个世界不见得就是会自然地朝更开明,更自由的方向走,它很可能是开倒车,往倒反的方向去开。

真相是我们都太轻易相信时间。相信只要时间一直往前走,我们人类的文明也一样,会朝着更自由,更开明的方向去。但是自由与文明不是自然产生的,而是人们努力去争取的。就如前阵子世界各地,包括我国目前在内,所发生的政治动荡,这是我们都该尽快明白的真相。

在新冠肺炎肆虐全球之下,马来西亚同时也发生了巨大的政治变动,马来西亚人民就这样一边防疫,一边看着政治人物用各种操作巩固权势,有的人想实践理想,也有的人只想分一杯羹。这和黎紫书《流俗地》中的结局来了个大反转,我们相信的新马来西亚就是这样吗?

509那天我是有去投票的。我满满地感受到当天整个国家的人都在求着国家能往一个更好的方向去发展。它居然成功了,要用居然这个字。这让我和周边的人都受到很大的鼓舞,那我在小说最后就停在这一天,我就是要记下这一天,要表达的就是,整个国家,在小说中的社会,大家都在求变,都不满意应该要有变化,而且大家都在同心协力做同一件事情的那一刻,希望成真的美好时候。

但其实现实是残酷的,现实生活中它就像是铜墙铁壁那样,不是我们想象中那么简单地就可以把它推到。原来有比这个更难退到的,像是人性贪婪、丑陋,它背后运作的力量比我们想象的大得多。我们都太天真了一些。

可是我还是觉得,有过上一次的509,人民还是可以看得出来,我们有这个能力,就还有这个可能可以去做一些改变。问题在于我们是不是有这样的共识。

不管是513,还是509,黎紫书认为这都是一个本土共识的问题。否则,无论我们作再多整理和叙述,没有和其他族群产生同样的共识,我们还是一样,无法解决问题。

“就像小说里面的盲文那样,你虽然是写得清楚,但别人永远都是读不到的,读不懂的。这样子的话在真正的意义上没有办法处理到这种恐惧和焦虑。如果这个问题无法解决,我们各族人民没有办法找到一个共同的平台,去看待这个历史的伤口,它永远都是那么地暧昧不清,我们说得再血淋淋,最后还是在我们华人的社会里面,一代一代地流传。”

就像小说里面的盲文那样,你虽然是写得清楚,但别人永远都是读不到的,读不懂的。(图片来源:受访者)

509是一个日期,但同时象征着民主的力量。人民在这一天,用合法、公正的方式,用自己的手指头,去告诉全世界他们的诉求。这一天的成功,象征着人民的信念,我们有能力成功一次,我们就有能力做第二次、第三次。这个信念,是不会被拿走的。

“在马华,不管我抱着什么样的心态去写,到最后会读到这些作品的人还是非常少数。所以我不可能去期待小说、文学能够对马华社会能造成什么影响,能够激发什么思考,这对文学的要求太高了,尤其是在马华这个地方。

但我觉得那一天的感受实在是太真实,太重要了,它是历史性的,我觉得是需要被文学处理、记录下来的。”

也许,这就是这个时代还需要文学的原因。有些历史,有些集体情绪,是值得被记载,让世世代代的人都记清楚的。

在这个时代,我们还需要文学吗?这问题的答案,似乎不言而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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彭美君

自由撰稿人,信仰文字与音乐的力量,想探听并书写有温度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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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条评论
  1. 不同文化有不同的文字,當然也可以是跨時空背景、思考層次⋯的不同詮釋,也許不須加諸於太多的限制,反而劃地自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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