专题特写

他们是大马少数族群中的少数——认识土生葡萄牙人Kristang 

每年六月下旬,位于马六甲州乌绒巴西(Ujong Pasir)的土生葡人聚落,总会有一股不尋常的骚动——游子从四方八面回乡团圆;世界各地的葡萄牙后裔也相約聚集于此。村民放下工作,渔民这几天也不出海,早早把船拉到岸边,装上漂亮的饰品和灯火。这就是土生葡人聚落每年一度的海神节(Festa De San Pedro)。《访问》特约作者黄子珊,带您认识东南亚最后一个土生葡萄牙人部落以及濒临消失的克里斯坦语。

“过去村民以捕鱼为生,圣彼得(Saint Peter)是渔民的守护神,因此每年都要庆祝海神节,祈求风调雨顺、渔获丰收。”

63岁的马丁(Martin Theseira)是土生土长的葡萄牙后裔。自他懂事以来,海神节就一直是村里最隆重的庆典。祈福当日,天色将暗未暗之时,众人先聚集在海边的广场进行弥撒,接着抬出圣彼得神像游行,最后来到船只旁洒圣水祈福。庆典公开让游人参与,期间还有各种活动,包括传统歌舞表演、古早游戏体验、钓鱼比赛等等,当然也少不了传统美食摊位,还有村民最期待的“彩船装饰比赛”。

这场大型派对,每次都要闹上三、四天才结束。

然后,村子会恢复往日的平静。除了偶尔来这里品尝土生葡人美食的游客,很少人会特别留意这群在马来西亚生活了500多年的少数族裔。

葡萄牙和这片土地的渊源,我们早已在历史课本上复习过无数次:1511年,葡萄牙占领马六甲,并建立了圣地亚哥古城堡防御外敌。130年后,葡萄牙战败给荷兰,失去殖民权——葡萄牙人在马六甲的事迹,往往写到这里就戛然而止。

故事,其实还有下文。

彩船装饰比赛是海神节的重头戏,渔民都会出尽法宝装饰各自的船只。(图片来源:作者)

他们是马来西亚少数民族中的少数

葡萄牙殖民者的到来,带来了很多葡萄牙商人、船长、水手和苦力。其时,由于远洋危险和迷信女人不能登船,抵达马六甲的几乎清一色为男性。殖民期间,葡萄亚政府认为与当地妇女结婚将易于统治,亦有助于传播天主教,于是实施通婚政策。葡萄牙国王甚至允诺,任何与当地人通婚的船员将可恢复“自由身”(freeman),还可豁免税务,不少葡人于是在此娶妻生子。

荷兰殖民马六甲时,部分葡萄牙后裔逃难至印尼,留下来的,从此过着捕鱼抓虾的生活,没有再离开。几个世纪下来,一代又一代的葡萄牙航海人后裔在此繁衍生息。他和在地人交换语言、食物和友谊,终于繁衍出混合欧洲、马来、中华、印度等多种文化的特殊族群——马来西亚土生葡人

“我们一般称自己作“克里斯坦“(Kristang)。”马丁娓娓道来:“这个词延伸自葡萄牙语的cristão,也就是Christian的意思,因为我们自祖辈开始就是天主教徒。”在这个土生葡人聚落,圣诞节是另一个热闹的大日子。其实,天主教得以在本地传播,葡萄牙人和他们的后裔发挥了一定的影响。“不过很多人没听说过我们,尤其去到外州,常被误认为我们是其他族裔。”

在马来西亚,仅有两万人口的土生葡人,确实是少数中的少数。但马丁其实没有太在意被误解为谁,因为土生葡人自古以来就常跨族通婚,“我姑姑嫁给了白种人,我自己则娶了印度人。”如此这般,每个土生葡人身上或多或少都有马来人、华人、印度人或其他族裔的血统,连带肤色轮廓、五官长相也有很大差异

他们或许是马来西亚血统最复杂的族群。

入夜时分,村民抗着圣彼得神像出游,祈求风调雨顺、渔获丰收。(图片来源:作者)

濒临消失的克里斯坦语

这些年,马丁一直致力于搜集文史资料,可惜祖辈多为草根阶级,没有留下太多蛛丝马迹,“最早的记录只能回溯到17世纪。”于是,没有人确切知道自己是第几代,家族有哪些血统,唯一肯定的是,每个土生葡人家庭,都是这片土地多元社会的缩影。他们的生活习惯以天主教为依归,饮食则融合南亚和南洋元素,使用大量香料;至于口里说的母语,则是连葡萄牙人也听不懂的克里斯坦语。这种语言大量借用马来词汇,亦受到英语、华人方言等的影响。与此同时,马来语中也有多达五六百个单词源自葡萄牙语,其中包括kereta(源自葡语carreta,汽车)、sekolah(escola,学校)、meja (mesa,桌子)、nenas(ananás,黄梨)、bendera(bandeira,旗子)、gerejaigreja,教堂)等

克里斯坦语已被联合国列为濒临消失的语言,估计目前全世界能说这种语言的不到两千人,主要集中在马六甲。这也是土生葡人最大的困境——他们的传承了500多年的文化,正在消失。

马丁记得自己小时候,马六甲还有好几个土生葡人聚落,“当时连一些华人和印度人邻居都会说克里斯坦语的!”然后,填海工程和发展计划接踵而至,一个接一个聚落遭到拆除,“土生葡人渐渐失去土地,有经济能力的人相继搬走。也是那时开始,文化传承出现了危机。”

终于,聚落拆剩最后一个。

夜晚,展出的彩船亮起灯火,吸引游客驻足。(图片来源:作者)
村民会打扮成各种宗教角色,小孩子也装扮成美人鱼,为彩船加分。(图片来源:作者)

最后一个部落

这是东南亚少数‘活的’土生葡人聚落,已有86年历史,目前住有大概120户人家。”马丁后来当起村子的导览义工,经常在烈日下带着游客看建村时仅有10户人家的第一条马路“迪瑟拉路“(Jalan Texeira)、到门牌十号的老房子了解早期土生葡人住所格局、参观民间合力建设起来的博物馆……,乐此不疲:“在印度、斯里兰卡、澳门等地都有土生葡人,但聚落几乎都已消失,所以这里更显得珍贵。”

闲暇时,他又教小孩子传统表演Serani Teng Teng。这种表演主要以三角铁、口琴和铃鼓(Tambourine)演奏,后期加入乌克丽丽,“早期土生葡人村落是个贫穷的渔村,小孩子会在农历新年时到华人或峇峇娘惹家表演Serani Teng Teng,寓意吉祥好运,讨个小红包。”

Serani Teng Teng是土生葡人以铃鼓、三角铁、口琴和乌克丽丽弹唱的传统表演。(图片来源:作者)

那是马丁记忆中的美好时代。那时,土生葡人的生活、文化、信仰,都和他们家门前这片浩瀚的马六甲海峡有着不可分割的关系。但随着海岸线不断往外拓宽,渔获逐年减少,土生葡人的传统行业逐渐式微,年轻人大多也选择到城里念书工作,传统文化后继无人、继而消失,似乎注定是这个少数族群必须面对的宿命。

10年前,莎拉(SaraFrederica Santa Maria)对这些事本来毫不关心。

和村里很多年轻人一样,莎拉长大后就到外头念书、工作,婚后和卡达山裔丈夫定居在槟城,离家越来越远。2008年的圣诞,她回乡探望父亲。

莎拉的父亲是警察,因为担心母语失传,一直致力于收集各种相关资料,退休后更开始编写教材,一心要开班授课。“那次回乡,父亲很兴奋地告诉我,他已经找到5个学生,下个月就可以开班了。” 一个星期后,父亲却突然心脏病过世。清理父亲遗物时,莎拉发现父亲写的教材手稿。看着那一叠叠厚厚的手稿,莎拉不忍父亲的心血白白浪费,决定帮父亲完成遗愿。

莎拉(中)是孩子们的母语老师,也亲自缝制传统服装,教导他们传统歌舞。(图片来源:作者)

她举家搬回马六甲,并在2011年正式开设补习班,义务教导村里的孩子克里斯坦语。“当时村里的孩子都不说母语,一些大人也觉得学了没用,说我是在浪费时间。”叫莎拉意外的是,批评反对的声音,有些竟来自同族人。但莎拉没有退缩,每个星期周而复始,她一个人默默坚持了近10年。

而今,她的辛勤灌溉总算结出了小小的果实。这些年,想学这个语言的人逐渐增多,各地经常有人请她去办工作坊教课,孩子们也开始习惯以母语交谈,她甚至还和本地大学合作,统一了这个口传语言的书面文字。课余时间,她又亲自缝制传统服装,教孩子们唱民谣、跳传统舞蹈,“以前我一直很焦虑文化失传, 现在我知道,即使有一天我不在了,已经有人可以接下去做。”我想,如果不是对自身文化深感自豪,如此艰巨而孤独的任务,莎拉大概很难支持到现在。

学会跳传统舞蹈的土生葡人孩子,逐渐以自身文化为傲。(图片来源:作者)

今天,马来西亚土生葡人唱的歌谣、说的语言,吃的“魔鬼咖喱”(devil curry),都不可能在原乡葡萄牙找到,即使和世界其他地方的土生葡人文化相比,也不尽然相同。在漫长的历史长河中,他们活成了自己的方式。他们很引以为傲,并决定用最大的力气和热情,去呵护这个珍贵的文化遗产。正如马丁所说:“土生葡人的身份认同是由语言、文化和宗教三大要素组成,也是这三项元素凝聚了族人。失去这些,就等于失去了身份。”

眼前,海岸线已经越退越远,而填海工程却还在步步逼近。这片曾经把祖辈带到这里、喂养过无数族人的海洋,似乎已越来越陌生。当大部分村民放弃靠海为生,失去了最核心的海洋文化,土生葡人文化还能延续多久呢?

没有人有答案。但他们很笃定地告诉我,只要聚落还在,每年的海神节,就一定会大肆庆祝。热闹的庆典、古老的乡音、传统的味道……只有这一刻,时间仿佛才又倒退回到很久很久以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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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子珊

从事文字、配音、电视制作的自由工作者。喜欢好故事,不过生平无大志,觉得人生最重要的是虚度光阴无所事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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