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两年朋友听说我突然辞职,然后全职修读公共卫生硕士时,都很好奇我究竟受了什么刺激,以致于本科毕业十五年后才来读研。“因为坐不住咯。” 我总是半开玩笑地轻轻带过。
申请读研时还没爆发新冠疫情,“公共卫生”这字眼向来就像某个外语,比如bonjour,你听过看过,大概也懂是什么意思,但平常根本就不会提到。我那时甚至还不清楚读了公卫硕士之后可以做什么。但不知是否因为临近四十岁所以必然会面对这样一个进退维谷的时刻,还是因为婚后多年没机会升级当妈生活太闲,又或是某种俗称事业心的东西经过了七年多在私立诊所当普通医生(再算进在医院实习和规定政府服务的头四年,合共十年)的日子之后得不到满足……反正结果就是我在一个月不到的时间里接连递交了读研申请和辞职信。
所以我坐不住是真的,因为任性又冲动——我一直这么以为,当时的决定是意气用事。尤其在第一学期有点跟不上进度,学习感到特别吃力之际,偏又遇上疫情爆发而不得不在种种不确定的变化中不断地调整再调整的时候,我在心底不知暗自为自己的“坐不住”懊悔过几百遍。
去年尾毕业典礼时,即使再次穿上毕业袍,即使为自己努力完成了课程而自豪,但只要一想到这是在另一个新跑道上几乎从零开始,连薪资收入也跟着退回到入行初期的水平时,内心依旧是一千个纠结一万个自我怀疑——到底为了什么?
直到前不久在一场研讨会的茶点时间,与一位私立诊所医生前辈的谈话,意外地让我瞬间意识到自己中途转向公卫领域或许并非偶然,更不全然是冲动。她说了什么呢?
“如果诊所用电子系统管理药物库存的话,你不认为能比较容易的了解你的病人群在不同时间段的疾病分布与用药情况吗?“我问。
至今仍沿用手写病历卡和目测诊所药柜来决定进货的她回答:Why should I care?
“那病历管理呢?善用电子系统的话,应该有利于从各方面分析和调度病历数据……”
没等我说完,她紧接着说了第二次,理直气壮地:Why should I care?
犹如两记连环拳砰砰地直往我心口,击醒了封尘在心底的声音:I care。
公共卫生不是一个人,更不是靠专家能做成的事。每个人若都能各司其职,在自己岗位上总能多想一点所做之事对社区人们健康和安全的影响,caring each other才是公共卫生的核心。
她认为诊所医生的责任是给个别病人提供医疗服务,其他的——比如干净的水源、蚊虫预防、公路安全,以至于低收入群体无法(或不懂得)选择健康饮食、负担不起医疗费等等那都不是诊所医生的责任。
她说的没错。虽然那两句why should I care乍听冷漠无情,但从其他方面的交谈中我相信她是个耿直、对病患也尽责的医生。不同的是她以及很多诊所医生所不care,也其实不需要care的那些事,恰恰是我从很久以前还跟她一样在诊所看病时就在意的事。
比如,早些年当病人跟我说他不敢出门运动,因为附近治安不好常有破头打抢的案件,或是住家附近没有公园或马路多车不好走,我会愤愤不平;看到上年纪的病人叹着看病贵然后从钱包里掏钱,我心里有疙瘩;替老爸买医疗保险时,会忍不住想那些负担不起医疗保险的人是不是只能求神拜佛别患重病,再不然就只能往公立医疗挤?面对定期复诊却也总是很难控制血糖和体重的病人,除了反复念叨他们节食控制饮食,我纳闷难道没有事半功倍或不必单靠个人意志力的方法吗?
这些都是跟病人或病情无关痛痒的事吧。但恰恰是这些不直接痛在自己身上,但你其实身历其中的方方面面,大至呼吸都可能会传播的病毒,小至你每天开车都要闪避的路坑,都攸关公共卫生。
但公卫没有多了不起,甚至还常让人诟病讲比做的多;尤其谈到公卫政策,一旦做不好,就大不了骂政府怨体制或赖账世界卫生组织就可以了。(叹)
我没有足够底气去说服大家可以如何为公共卫生尽一己之力,就像我也只能说I care而无从反驳别人“You should care“一样。在我所认识的身职公卫领域的人里头,很多都是一手抓一点慢慢耕耘的,有时推进了一小步,有时又因为各种因素倒退好几步。
我也只能伸手抓一点,也不知道能不能持之以恒地抓好,但公共卫生有意思的地方是:那不是一个人,更不是靠专家能做成的事。每个人若都能各司其职,在自己岗位上总能多想一点所做之事对社区人们健康和安全的影响,caring each other不正是公共卫生的核心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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