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年轻时曾经“流落”英国伦敦,前后三年,一段自我流放的岁月,在极普通的语文学校上学,放了学在中餐馆非法打工,辛苦得不得了。我的工读一直都是非法的,直到最后的八个月,在伦敦的英女皇空军陆军俱乐部找到一份工作,也不知道算不算合法,反正是在隶属英女皇的机构做事,讲出来都有风,事实上,工作十分卑微。
所谓工作不分贵贱,你试试真的不分,真的去做?
当时在伦敦,有一小群马来西亚人,算是艺术家吧,因为都是读美术、搞美术的,头头是杰克伦敦和他的妻子美丽沙。他们不是一般人所以为的那种思想怪异、行为惊世骇俗的艺术家,他们的灵魂崇尚真善美,潜意识追求和修炼的是为人之德、处世之道,重视社会责任,不逃避生活,成家立业,越活越踏实,是典型所谓“充满爹妈感”,会照顾人,当然也会教训人的益友。我很感恩,在人生自我流放的迷茫阶段,接受过他们的无条件救济和照顾。
当你真的有缘遇到无条件的救助和照顾,其实是很奇怪的,这里头,也有一种不平等。被帮助的一方,必须经历艰辛的成长,用尽吃奶之力去“长大”,才能脱离需要被他人“无条件照顾”,满心追求无条件,享受无条件,看不起“有条件”的一切的巨婴状态,然后还要等待因缘具足,时机成熟,二十年后,曾经无条件帮助自己的人,灵感到,终于以朋友身份平等平等的渡过英伦海峡,要来探望我了。
这时,就是我仔细品尝“无条件付出”的好时机。
愿意打破日常生活的规律,愿意承担额外的家务,身无分文两袖清风的自己,愿意用诚意和委婉的态度和丈夫商量,让丈夫把我的朋友当成他自己的朋友来接待,不去看信用卡的透支,愿意跟青少年儿子商量,请你让出自己的房间?给妈妈的好朋友住一住?在很久很久以前,他们曾经让出自己的床给我睡,只因为我迷茫到情绪崩溃了,心智都不健全了,他们不理我的话,我就只能睡街了。
别人的无条件付出和给予,绝对不是像魔术一样变出来的,绝对不是他们想要就有,想表现自己是个能够无条件爱人的好人、善人,就能表现的,一切都是“取舍”,甚至是割舍,缩小了自己,让出空间给别人。他们把自己缩小了,承载过度自我中心、自我太大所以活得痛苦的我。
所谓缩小自己,不只是心理上精神上,也包括现实物资的让出。
在界限分明的成人世界中,这种让出,很难得,很珍贵,很美。
如今,我也只不过是模仿他们,把他们对我做过的事,加上我自己的风格,让能量回流而已。
我们都有点老了,不再像年轻的时候,对人全抛一片心,自己的家,让人白吃白住,对方只知索取,全无回馈之心,我们也不知道介意,不介意,不理会。年纪大了以后,我们会观察,会沉淀整合,会反思,会考虑自身和家庭的实际状况,去衡量自己可以给多少,一旦超过,站稳立场去面对他人的失望和批评,渐渐活得自洽。
年轻时交下来的老朋友,这种饱满的友谊,相互的交流,该我回馈时,我就回馈,回馈之乐,乐无穷。
我遇过一些失去界限感的人,在脸书或在什么平台上,看到我如何对待自己的儿子,如何接纳他们,看到我如何对待自己的朋友,如何动用一切可能的资源去平等回馈他们,这些失去界限意识的人,会感觉自己也有条件做出要求,认为自己可以随便说来就来,来了,我就该接待,因为,你不是都那样接待谁谁谁吗?为什么对我不是那样?
人家曾经如何对我,你知道吗?
人家曾经无条件付出过什么,你知道吗?
你知道什么叫做患难之交吗?
我所做的一切,都只不过是在回馈,是互动出来的,我儿子是我生的,我对他,有生养教育的责任,对你,我也有生养教育的责任吗?你也叫我妈?
太糊涂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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