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艺术家没有所谓的成功。艺术就是一直做一直做。”心中想到要做什么，去做就对了——这是黄汉强（Phillip Wong）的生活哲学。一时心血来潮，拿起剃须刀就换了新发型；翻出多年前画的一幅海洋图，便动身去看很多很多的海；六岁说要成为艺术家，长大后果真成了艺术家。不是每个人都有“想到什么就去做”的坦然与豁达，对此，黄汉强有他的自知之明：“我是天生自信的人，我是不怕失败的。”因为，别人眼中的失败，对他而言不过都是生活体验，做就对了。
“艺术？是生活咯！”
六岁决定成为一名艺术家，后来真的成了一名艺术家，关于艺术究竟为何物，黄汉强想也不想，回答得理所当然，彷佛世上再无其他更恰当的释义。
“艺术是生活，生活是艺术，因为我每天都活在艺术里面。吃一碗面，我也把它当作是一种艺术，我会去观察今天的面条是否切得比较幼细，而不是把食物拼命塞进肚子里。享受生活，才可以体验更多，咬一颗苹果，你都可以讲出很多故事。”
这话由他说来不虚也不假。眼前的黄汉强，从发型到穿着通通都有讲究。有故事可讲。而这些故事绝非刻意造作的产物，不过是认真感受生活后，敏锐捕捉灵光的自然作为。就像他那光滑的头皮上徒留左中右三条黑色曲线，看似很“艺术家”的发型，是他屈服于灵感的随兴所致。
“我为了舞台剧演出剃光头，演出结束后，头发会一直长，不知怎么处理。有天我拿起剃须刀，突然想说不如试一下（弄个新造型），诶，感觉不错。以前（中间）这条线是比较粗的，现在越剃越细，原来现在这样才是我想要的细度。全部灵感来的，突然间它来到，我就去做，没有特别设计，都是很自然地发生。”
自然，大概是他说起艺术和画画时，最常提到的字眼之一。
对他来说，绘画才能也好，创作灵感也好，并不是什么稀奇的东西，而是每个人本就与生俱来的天赋。也因为这样，心中想到要做什么事，去做就对了，是他始终贯彻的生活哲学。
“我是天生自信的人，也是很大胆去尝试失败的人。我是不怕失败的。”
艺术家的“成”与“败”
在艺术土壤相对贫瘠的国度追求成为一名艺术家，黄汉强一路走来收集的失败不会太少。
天性寡言的他，小时候是家中长辈眼中的怪小孩，唯独在绘画的世界里，他找到了自己喜欢的表达方式。“画画很开心啊，因为有很多颜色！我的童年，就是一个人在做自己喜欢的东西，没有人管我。”
六岁那年，他跟母亲说，日后要当一名艺术家。当年的童言童语没有被大人认真看待，直到从马来西亚艺术学院商业艺术系毕业后，才有了迟来（但无效）的管束。
“妈妈是很实际的人，在她的观念里，不赚钱的工作就不用做了。可是当艺术家初期是赚不了钱的，所以会一直听到她的投诉。我还是那句，不管别人怎么说，做就对了，做了之后别人会看到成果。现在所有亲人对我的看法都不一样了。”
起初为了维生，艺术只是黄汉强的副业。混过戏剧圈，也混过广告业，直到2000年华丽的世纪末，他毅然决定摆脱打工人生，当一名全职艺术家。“就干脆吧，不要让自己有遗憾。”
没有遗憾的路，不保证没有苦难，毕竟哪个艺术家不曾有过金钱上的坎坷，比如丢了本钱办画展，却一幅画也卖不出；比如经营画廊资金不足，好几个月都缴不出租金。
“但这算失败吗？我也不懂。我只是很想做个展，也没计划要卖很多很多。做了之后就是没有，一般人说这是一个失败，但对我来说这是一个体验，如此而已。而且下一次，我还会变得更积极，想说办得更大一点。”
说来也是，用普世价值的成与败，实在无法准确解构艺术家的人生。就像他也说：“艺术家没有所谓的成功。艺术就是一直做一直做。”
“有就有，没有就没有，为什么不能透明？”
管它是非成败，做就对了。
今年56岁的黄汉强，做过的事情可多了，专心作画以外，也插手行政事务，身上攒有不少头衔，包括舞台剧演员和制作人、中文戏剧奖发起人之一、多项艺术活动的策展人；曾被云顶集团和杨忠礼集团委任艺术顾问一职，也曾走入官方体制担任国家美术馆董事会理事。
流转于不同的岗位，做的其实都是同一件事：推广艺术。因此他说，那么多角色当中，艺术家还是最适合自己的称号。
2022年，艺术家黄汉强在大马文创商场GMBB开设了他梦寐以求的个人画廊，里头展示着从1993年到2021年的作品。放眼望去，以外行人拙笨的直观形容，他的作品用色给人感觉亮亮的，蓝蓝的；线条柔柔的，糊糊的，有别于他在谈话时流露出的率直与执拗；悬浮在蓝色秘境里的，有时是脸的轮廓，有时是脑状物。
为什么颜色大多看起来亮亮的呢？因为早期的他特别钟情使用玻璃画颜料（glass painting），亦称透明颜料。当他说出箇中原因时，仿佛也多少理解了小时候被大人贴上“奇怪”标签的那个小孩。
“从小到大，我看到很多不透明的东西，比如妈妈和阿姨很常会说，这个不能讲，那个不能讲，可是他们又说出口了喔。我就很好奇，到底他们要讲什么，我觉得这个很不透明。在学校我也看到很多这样的东西，变成我觉得，透明很重要，为什么不能透明？有就有，没有就没有，不用隐瞒的，我觉得应该是这样。”
是啊，人类太擅长把简单的事情弄得极其复杂。对此，小时候的黄汉强怎么也想不通，长大后就把它放进画里了，彻彻底底的那种。
“人的思维”三部曲——走着走着走成一个圆
他将自己的作画生涯分成三个阶段，第一个系列名为“人的思维”（The Human Mind），第二个系列叫做“人类思维的反映”（Reflection of Human Mind），目前正在着手实验的系列作品则是“人类思维的根源”（Root of Human Mind）。
“可能我从小就很喜欢观察人吧，我很喜欢看人哭，看人笑，看人走路，看人骂架，他们为什么会这样呢？我会先去观察。有点像是达文西观察人的肢体去画人像，我观察的则是人的思维，这个东西把我吸引住了。所以当人家问我灵感哪里来，有人就有灵感啊。”
黄汉强进一步讲解，“人的思维”系列是用艺术的角度刻画人的个性、行为和想法。后来他想，作为一个人，有了思维远远不够，还要不断反省自己的思维才行。反省的概念，在画中由一片片蓝蓝的海作为隐喻的化身。
“有天，我突然翻出36年前画的一幅海洋，诶，为什么当时我会画海喔？于是我就到处去看海了。”又是一个想到什么就动身去做的实例。“再后来，我就画了海的系列。因为海是水嘛，它是一片大镜子。我们去到哪里都会有一片大镜子照着自己，所以千万别说没有反省的机会。”
如今人到中年，他要开始寻根了。若在此刻到他的画廊猎奇一番，不难发现多处小角落都摆有枯枝烂根，不知日后会被捏塑成什么模样的艺术品。
“有了思维，有了反省，可是我们也不要忘了自己的根——我们从哪里来？我做策展工作会接触到很多人，有时觉得人很容易忘我，变得自以为是。所以我打算用这个系列讲出这样的情绪。反省了，现在要倒回去，找回根源。”
艺术这条路，人生这条路，走着走着不经意走成一个圆。圆圈的开端与尽头，对很多人来说，往往逃不出那个名为“家”的地方。
“我的家庭不美满，可是我充满爱”
黄汉强自小生长的家，座落在芙蓉的一个偏远乡村。乡村三面被森林环绕，人猿、蛇、蝎子、松鼠、猫头鹰经常出没，见怪不怪。村里也种有很多果树，他一一细数，“什么水果都有！”
长大后，他搬到城市生活，当了艺术家，却不时会在作品里回首来处。“那个自然环境，已经种在我身体里了，无形中就会出现在创作里。”出现在创作里的童年记忆，有时是树叶，有时是枯枝，有时是一个不知为何成天站在家门口的老婆婆。
之所以会聊起家，是因为在画廊的旮旯里，除了有枯枝烂根，还有一些以房子模型砌成的装置品。世上有那么多形体，为什么偏偏是房子呢？
“我觉得每个人都想要有一个家，不管哪里都好，什么大小都好，家很重要，它是让我们休息的空间。我很喜欢做家的（作品）。”
喜欢家，是因为自小从家里得到温暖，还是原生家庭不够圆满，才特别渴望家的幸福？
“嗯……我不能说自己从小有一个美满的家庭，可是呢，我是非常乐观看待这个东西的。不管有没有都好，没有关系的，我自己会去创造。内心里有一个家，就好了。所以无形中，这个家就有了那份爱在里面。有家一定有爱。如果没有爱，你有一个家来干嘛？当你有了一个家，你就要用爱来填满。我的家庭不美满，可是我充满爱啊。”
原来爱是一切的解答。而爱的可贵在于付出。
在黄汉强与GMBB的协调下，商场也为七名患有学习障碍的特殊艺术家开设画廊与工作室。这些特殊艺术家跟随黄汉强习画多年，如今也有了自立赚钱生活的本事，还有机会亮相于黄汉强所策划的艺术展，与普罗大众有更多互动。在他看来，这些特殊儿其实与常人无异，无需差别对待，他们所展现的艺术天赋，更是让他惊叹不已。
黄汉强真如他自己所说，是个心中充满爱的人。访谈最后，还猝不及防地收获了一段他给艺术爱的告白：
“我多么希望每天都画画啊，画画就是感觉特别爽，特别喜欢，不舍得跟它分开，只好一直粘着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