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物

我在佛堂敬神明,画笔下暗涌流动——专访画家杨子宽

杨子宽的画是流动的,可以摸索到脉络。他笔下的线条,像人的一条条血管。隔着皮肤,感受血液前行、复归,无限循环。他像一块海绵,所经历的爱与痛,都通通吸纳进去,再以艺术的方式还原。

少年时他喜欢在佛堂翻看教义绘本,看地狱图,关于性、暴力,关于身体的形状,关于那些光怪陆离的故事,一切都源自这里。“其实艺术家很多时候,不是我们去选主题,而是主题在选我们。它就自然而然的发生了,是有感觉的去创作的。”从早期暴力与身体的主题,到转化成抽象语言;从宣泄式的倾诉,到顿悟式的悲悯。杨子宽的作品同他自身一起成长。

一身皮囊,负重前行。此刻坐在面前的他,似乎抛开厚重外壳,终于可以呼出一口气。杨子宽说,很多人当听到他的故事,他们会说不好意思,就觉得很sorry这样。但如今在他看来,这些经历与伤痛丰富了他的作品。“你真的看回去,它有根有据,很多东西它都解释得通。”

在讲述的过程中他始终专注,笑起来,露出一排整齐的牙齿。有那么一瞬间,仿佛看到当年的清白少年,躲在佛堂聚精会神看绘本。风吹树稍,四周空无一人。

神明在上,空无一物;画笔之下,暗涌流动。

我点高香敬神明,抵我心中意难平

——《已亥杂诗》

见到杨子宽,是在他的一个展览上。2023年11月,他在“诚品生活吉隆坡”展出《流山》系列作品,画展的名字为《山不在高》(What Makes a Mountain)。

山不在高,差点脱口而出下一句,但戛然而止。任谁都想要一问究竟,为什么没有下一句?就如同他的作品一样,西方技法,东方禅意,耐人寻味。

去年11月,杨子宽在“诚品生活吉隆坡”展出《流山》系列作品,画展的名字为《山不在高》(What Makes a Mountain)。(摄影:王茜)

在等待他的间隙,翻看起他的作品集。这本由意大利艺术作者Naima Morelli撰写的作品集《 就是这样,不为怎样 》( This Is How It Is ),记录了杨子宽从学院开始、不同时期的作品。小半生经历,都藏在作品中。翻至他画的那些身体,有点错愕,又深深着迷。关于他笔下那些吃过苦头的身体,那是后话。

这本由意大利艺术作者Naima Morelli撰写的作品集《 就是这样,不为怎样 》( This Is How It Is ),记录了杨子宽从学院开始、不同时期的作品。(摄影:王茜)

框架之外,秩序之中:作品中的失衡与平衡

杨子宽风尘仆仆而来,手中握着一杯咖啡,大大的帆布包丢在地上。整个访谈过程都非常充实,没有空白,没有停顿。我们是在工作状态,但谈话间似乎比友人更坦诚相待。很少有人愿意敞开内心,尤其是面对一个略微陌生的记者。

为他拍照,后面的背景是黑、白两幅画,堆积的颜料如同流动一般,让人挪不开眼睛。他从《流山》说起,这个系列的作品也折射出他近几年的心态。

杨子宽身后的背景是黑、白两幅画,堆积的颜料如同流动一般。(摄影:王茜)

“我从2018年开始的《 流山 》系列,这个黑白系列,它都是一组的,所以说如果你看那个作品的话,它都是双拼这样子。主要就是玩黑白的交错,因为我很喜欢看东方的山水,然后从以前发展到2018年,我就开始想要往这个主题去发想,去创作一系列的作品。”

“简单来说就是,我制造了一个比较麻烦的条件,给每一组画,然后再从这个麻烦、失衡的一个状态里面去找到一种平衡,一种协调感。这个就是我如何萃取山水黑白关系的那个concept(概念), 然后用一种比较抽象的,比较解构性的一种手法,去玩这个黑白关系。它不是一种传统山水的渲染,一种诗性。就是说我萃取其中一个元素,然后再把它放大来玩。”

对称的黑白两幅画,又对比鲜明,承接住失衡的眩晕,《流山》让人目眩神迷。

杨子宽的《流山》系列作品,除了视觉上的冲击力,蕴意也很丰富。(摄影:王茜)

杨子宽称,之前他有制作一个大幅的装饰作品,作品的有趣之处便是黑白一直切换,融为一体。观赏的人甚至找不到黑白切割的分割线在哪里,同时也困惑颜料流动的方向究竟是想上,还是向下。

这种凝固的流动感是怎样创造出来的?暗自猜测了各种绘画工具,然后向他求证。杨子宽笑着说:“整个《流山》系列的工具都是以手冲咖啡用到的那种鹅颈壶,一点一点去滴它的。我想要塑造的那种感觉,它需要在一个严格控制,可是又失控的一个条件,去营造那种效果。我只是可以控制它滴下的位置,然后它怎么展现,那个我没办法控制。”

“当然你要去搬那些道家的,无为而为的解读,也不是不可以。可是我就不想去说这些,太哲学了。它其实好玩的地方就是你在放开你的自主权,然后让自己跟宇宙中的一种神秘力量结合,最后呈现出这个作品。”

杨子宽的《流山》系列作品,除了视觉上的冲击力,蕴意也很丰富。你说它(指作品)是散漫的,但又在秩序之中;你说它在框架之中,可又是自由的。如此矛盾,又如此合理。

对称的黑白两幅画,又对比鲜明,承接住失衡的眩晕。(摄影:王茜)

至于画展的名字《山不在高》(What Makes a Mountain)有何寓意,杨子宽答道:“为什么题目是山不在高而已,为什么我写山不在高,为什么我不写有仙则名?因为我的展览其实就是在问这个大问题:山到底还可以怎么表现?所以如果山的定义并不只是高的话,有仙则名,这个仙是什么?什么仙可以使得作品获得一种灵性。所以这是这个展览想要带出的一个东西。”

整个《流山》系列的工具都是以手冲咖啡用到的鹅颈壶,并且需要在一个严格控制,可是又失控的条件下完成。(摄影:王茜)

自2017年杨子宽创建了自己的画室,由于在山中,日常都被自然包围,所以这段时期的作品都很平和。有树荫,有光,有山。但若了解之前的作品,会惊觉他的变化之大。

通过身体,理解女性:被约束的印记

对于神明的认识,杨子宽也有着自己独特的一段经历。吉兰丹是他成长的地方,由于靠近泰国,所以有很多的暹罗寺庙。少年时他爱去佛堂,没有嘈杂,没有纷扰。

“我觉得佛堂是启发我视觉的一个场所。道教的佛堂里面有很多画都是水墨画,尤其是那些绘本,很多讲教义的绘本,很多讲释迦摩尼故事的绘本,全部都有水墨的元素在里面。”

“其实我小时候在佛堂看暴力的绘本,看地狱图。地狱图里面是讲各种各样的酷刑,小时候就觉得超级有趣。”这也解释了为什么杨子宽早期的创作主题都为性、暴力和身体。

杨子宽画的身体飘渺、暗淡,你看不到这个身体的主人是何种情绪。杨子宽称早期处于一种自我探索,自我剖析的阶段。 “我从学生开始就画了很多的自画像,不过这个自画像不是画你的脸,而是画一个你身体的一部分,从上而下,直接看身体的一部分。”

自画像IX,65x95cm,2011。(图片来源:由受访者提供)
自画像XI,65x95cm,2011。(图片来源:由受访者提供)

“我现在看回来,我的感觉就是,那个时候(的作品)就是我的 Early work。第一是青涩;第二是我开始去好好处理自己的很多感受。”说话间他翻看开面前的作品集,停留的那一页,是一个女性的身体。

他继续讲着,“还有一个重要的关键是,关于我的母亲的一个作品。我母亲她已经过世了。当她患有乳癌的时候,是我自己一个人陪她度过了很多时光。所以我是看着一个身体从健康、衰弱,把乳房割掉,所以我就完成了一个这样子的身体。所以从这个身体的接触中,其实也影响了我作品的演变。”

“我早期也有一组非常明显的作品,是女性的身体。然后她们都在一种扭曲,甚至有点舞蹈性的一个状态在发展。那个时候还有一个影响因素是一个叫Pina Bausch的德国编舞家。从Pina Bausch的标志性作品《春之祭》中,我也看到我妈妈的影子。就让我回想起我妈妈的身体的遭遇。”

“然后也是因为我妈妈的病,又通过身体去理解女性,(比如)很多约定俗成的价值观,或者是约束,或者是家庭的责任,都从这个身体展开来。这幅画描绘的其实是她去世以后,躺在棺材的时候。就是我第一次去触碰一个很冰冷的身体,所产生的一个感受。所以她不具象,可是你大概看到两个乳头,还没有头,只是一个身体。所以早期的作品非常的表现主义,很直接。”

Farewell (三联福),2013。(图片来源:由受访者提供)

回想起母亲过世的场景,他都历历在目。母亲过世了,要魂归故里。他一路抱着母亲的骨灰瓮,一动也不敢动。

“我们要把骨灰运回我的老家,那个车程大概是七个小时。这七个小时的过程,我就需要这样子拿着那个,一直要抱着骨灰盅。然后,你的车再过一个桥,再转过弯,你都要告诉她,就说:妈妈我们要往左拐了。”

杨子宽讲得很平静,语气也没有变化。而更多不能袒露的,是属于他私人的一部分记忆。

“很多人听的时候,他们会说不好意思,就觉得很sorry这样。其实我现在看来,就是这些经历才丰富了创作。你真的看回去,它有根有据,很多东西它都解释得通。”

一层一层,剥开束缚:被关闭的感官

在之后的作品中,捆绑元素也占据主要篇幅。杨子宽画笔下的“捆绑”,在视觉上给人一种无法冲破束缚的无力感。

Fleshing white II,170x213cm,2014。(图片来源:由受访者提供)

“大概在2014年的尾巴,作品中就多了捆绑的元素,捆绑身体。那个时候我看很多荒木经惟,因为他经常拍那些比较变态,比较色情的作品,可是我看他作品的时候,觉得这也是美学来的。我没有从一个色情的角度看他的东西。因为他的作品经常让我联想起关于父母的那些经历。”

“我换了一个新的身体,然后加入这个捆绑的元素,我发现其实我可以把这个绳子拿掉,把这个很象征性的捆绑、这个identity的东西拿掉。但他们的身体是还是处于某一种捆绑的状态,只是说你看不到那个绳子。那是一种价值观上面的捆绑。所以它同样也可以变为一种保护,保护我和妈妈所经历的事情。”

杨子宽喜欢看电影,是多年的爱好,很多灵感也是源自电影。(摄影:王茜)

“其实艺术家很多时候,不是我们去选主题,而是主题在选我们。它就自然而然的发生了,是有感觉的去创作的。”

当枷锁,又化为一层层缠绕的蚕丝。人,从本性出发,都不愿作茧自缚。在母亲去世后的几年,杨子宽都选择封闭自己,没有喜怒与哀乐,所有的情绪和感受都被剥夺。

“因为之前我在照顾的身体是一个被各种各样、无形的暴力去对待的一个身体。当你还小,当你还不懂得如何去处理这种过于强烈的情绪的时候,你的感官机制会形成某种程度的封闭,去保护自己。从而不去感受东西,从而变得麻木。”

“甚至是她过世以后好几年,很多情感我都不愿意去打开或者是接受。那种感觉就像是一个女生受伤之后,有一面墙堵在面前,男生就一直要敲门那一种。不过我不是因为爱情,而是一种亲情,一种人情。”

杨子宽说自己是善于表达的,只是感情的开关口堵塞了。在麻木的的状态下,他就特别喜欢看暴力电影。这些电影让他拥有一个虚幻的空间去感受活着的感觉。

他突然坐直身子,语气变得轻快。“我觉得我是超级乐观的人,只是说我的乐观里面不是天真,我的乐观是因为已经没有得再差了,所以也没有什么好输的,看什么都是好的。”

2017年杨子宽创建了自己的画室,由于在山中,日常都被自然包围,所以这段时期的作品都很平和。(摄影:王茜)

他一直喜欢看电影,是多年的爱好,很多灵感也是源自电影。“有时候画画,要等它干,中间要等两个小时。看一个电影再回来,到影院直接买票。我很喜欢吃那个咸的popcorn。”

他一层一层,剥开束缚。如同凿壁,哐哐哐,偷来微弱的一束光。

进山,不必回头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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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茜

访问网前编辑兼记者,目前是特约撰稿人。留学英伦。想与《午夜巴黎》中的小作家一样,搭上路边的老爷车去往上个世纪的花神咖啡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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