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朗普胜选后,马来西亚人都很担心。有两方面。
一方面,有人担心特朗普的“Make America Great Again!”(MAGA)不利我国经济发展,进而拖累马币;另一方面,有人提出分析,警惕大家,我国正有此等政治狂人崛起。
后者虽然是发出“政治警号”,他们提出的解决方案却是“经济问题”——“It’s the economic, stupid”,问题在经济,笨蛋! ——即是这类人典型的想法。
我老早就说过,“问题不在经济,别傻了!”——问题在制度,亲爱的。
马来西亚的问题,如是;美国特朗普的胜选,亦如是。
经济学不再教的基础课 ——制度决定诱因
我所说的制度,是经济制度——重点不在“经济”,在“制度”。
经济制度即一套在经济问题上决定谁胜谁负的制度,最重要的,就是产权(private property rights)。
上过经济学第一堂课的,都会听教授说过这样一句话——Incentives matter,而这个incentive一般指价格,然后就学到需求定律(law of demand),说价格越低,需求量越高。
这是经济学最重要的一堂课。不过,真正说起来,经济制度是更重要的,只是今天不在课堂上教(应是第零堂课?)。因为经济制度决定什么是诱因(what incentivizes),而市场价格(market price)只是形形色色诱因中的一种。大教授张五常认为现在的经济学有一个大缺环,说的就是这个。
需求定律不限于价格,而是指一切有关的有形无形的“代价”;而需求量不只适用于产品,还可应用在任何人想要的事物。
如下一个简单例子,可以让我们看到产权制度如何决定诱因,又如何让需求定律大显神功——
两个销售员,一个拿固定工资,一个拿比固定工资低的底薪(basic)但按成交量抽取佣金(commission),你说哪一位工人会趁没客人就坐在柜台后玩手机或睡觉?哪一位会到处招客呢?
我们很容易就说前面那位员工懒惰,后面那位员工勤劳,然后下结论说:“多劳多得”。
但如果我们把焦点放在制度,我们会发现,拿固定工资的员工,不管他多努力,他的薪水都是不变的,“勤劳”的代价大得看不见;而抽佣金的员工,每单交易达成之际,他的收入就马上提升,“勤劳”的代价很低。因此,与其说后者“多劳多得”对付出劳力的“需求量”就很高。
反过来说,拿固定薪水的员工“懒惰”的代价很低,而抽佣金的员工如果“懒惰”,他会失去交易和佣金,代价看得清楚而明显,他就会少“懒惰”一点。
这就是经济学的需求定律。我们不用红着脸骂人懒惰,也不用假笑着赞人勤劳;我们通过不同的合约(固定薪水x抽佣金)来处罚或奖励(低酬劳x高酬劳)人的行为(懒惰x勤劳)。
经济学是科学。通过经济学的眼睛,我们可以认真、落实的研究合约及奖罚制度,不用急著作道德上勤劳或懒惰的主观判断。
照我看,如果拿着固定薪水,却不断去争取不在自己工作范围内的表现,害得别人无法努力工作及表现。这种人要不是太鸡婆,就是博表现求升职。这种“勤劳”是很要不得的,读者认为呢?
美国人一路继承的优良传统 ——小政府大市场
美国人不用读经济学,他们天生成长在这样的环境。那所谓的“美国梦”(American Dream)的内涵,就是这样一套简单的经济哲学。
美国人对“好吃懒做”的人最为痛恨,民主党、左派,或觉醒文化(woke culture)占有美国半壁江山,他们成功把“好吃懒做”的针刺向资产阶级;共和党、右派、特朗普及马斯克这类人,亦占有美国半壁江山。左派矫枉过正,拱手把一半江山让给特朗普。
美国人怎么定义“懒惰”?答案的关键,正是产权制度(private property rights)。
美国人认为,一切以产权制度界定清楚的权利,都属“应得”及“正义”;而通过扭曲、干预,甚至侵犯早已互相同意的产权制度,都属“不正当”。通过不正当手段获取产权的人,就叫做“懒惰”。
换言之,美国是一个彻底的资本主义国家(capitalism)。大教授张五常说,他不知资本主义为何物,但资本主义必然含义着完整的产权制度。这是多么深邃的见解!
通过产权制度界定的权利有三方面,缺一不可:使用权(在土地上耕种)、收入权(耕作的收成)、转让权(把土地卖出去)。只要这三项权利具足,一个美国人就是在乡下买一块地,天天种花看鸟,坐在摇椅摇整个早上,都不算是“懒惰”。
让我重复:美国式“懒惰”,指的是企图通过手段更改产权制度而获利。而越来越壮大的政府,从美国立国之初,就被视为最大的威胁。
美国的优良传统,不是三言两语讲得完。如下三件事例,可让读者窥见一斑:
(一)汤姆斯杰弗逊(Thomas Jefferson)草拟的《独立宣言》在1776年宣读,阿美利加共和国正式成立(简称美国),主张限制政府中央集权的权利而高举个人“生活、自由及追求幸福”的权利;同年,远在大英帝国的亚当斯密(Adam Smith)写成《国富论》,高举自由市场如何利益众生。
(二)里根(Ronald Reagan)在1981年当选总统,他竞选时说:“使经济增长的唯一途径,就是减小政府的规模”(“Only by reducing the growth of government can we increase the growth of the economy.”) 。相传他制作了印有亚当斯密头像的领带,其幕僚人人有一条。
(三)特朗普两次当选,都有人以里根来作比喻,简直有种弥赛亚重临的意味。此二君在从政前都是当红戏子,后加入共和党,竞选宣言都以整顿政府为轴。特朗普当选后,即刻让马斯克成立一个不隶属政府的“政府效率部” (Department of Government Efficiencies, DOGE)。
狂人继承了美国优良传统 – 首富马斯克带头成立DOGE
特朗普因其形象而有“狂人”之称。但要注意,他是在一个国家的优良传统下所产生的狂人。
不出一个星期,马斯克即宣称,他的DOGE有本事削减至少两万亿美金的美国政府财政开支。 (按:美国实在有钱,马来西亚最有钱的官联投资公司GLIC全部加起来都不到2万亿马币的资产)
马斯克也许是信口开河,没有多少扎实的证据和方案达成他的目标。但经他这么一说,全国上下的有识之士,包括媒体、学者,及所有关心国家的人,都拿起计算机和笔,对削减计划研究讨论,非常热闹。
马斯克为其部门招募志愿者,讲明了回酬为零,仍然吸引到一大批年青人愿意放下赖以为生的工作。当中一定有投机分子,但投身职场超过20年的专业人士,是不会轻易拿自己余生的幸福作赌注的。
美国人虽然爱钱,但他们爱钱不似我们那么肤浅。在追求利益之上,他们更重视原则(principle),十分可敬。
传统形塑修养,修养形成性格 ——不同的民族性
马来西亚主流媒体几乎没有关于DOGE的讨论。这或许关乎“传统”。一个民族的传统形塑了该民族的“修养”。修养是一副眼镜,要戴上去才看得清某些东西。
十年前我大学刚毕业,对经济学大师Milton Friedman的两本大众读物着迷——《资本主义与自由》(Capitalism and Freedom)、《自由选择》(Free to Choose)。这两本书在1970-80年代写成,对当时及过去美国政府权力的膨胀作出极有见地的批评。许多书里提到的例子和分析,都在今天的马来西亚得到映照。
在特朗普第一次当选总统的时候,我看到身边的朋友(都是外国人)对他鄙夷的态度,让我觉得不以为然。他们对特朗普的看法,脱离了长久以来美国对个人自由及自由市场传统的坚持和继承。
当特朗普第二次当选,世人似乎还不了解美国,而美国人却重拾了他们的传统。
这个传统的精髓是,认定政府的权力必须受限,来保障个人自由。
这和全世界的国家都背道而驰,像马来西亚这样的国家,认定政府必须运用权力,去保障个人自由——于是乎政府权力只能不断扩大。
何以如此? Incentives matter!试想,掌管政府和教育大权的,可会轻易放弃自己的“自由”?他们的代价何其大!
我对自由主义思想的理解,使我对美国的感受比朋友们来得深入。但这套思想,却让我对马来西亚的局势作了过分悲观的判断。
原因是我对马来西亚发展的历史和文化传统原来并不熟悉,正如我的朋友们对美国传统的不熟悉一样。而我必须要说,我对马来西亚的不了解,正是政府运用权力导致的结果——愚民。
我们这些喝洋水的,要不是在外地大学讨到一纸文凭然后留在外国工作赚钱;就是满腹经纶而空怀理想,回国无法学以致用。因为这些外国正统的知识学问和马来西亚的历史及制度是如此脱节。
而留在本地念书的,因为教育制度的种种缺失,除了技术性知识(比如工程学科),读人文学科的往往不知道自己读过什么。这包括经济学。本地学者中,除了少数例外,一般不只没有正统的学识修养,也没有对本地文化及传统有个清楚认识及反思,莫论传承。
我对马来西亚前景的判断颇为悲观。我的判断在大原则及方向上没错,只不过在时间上过分悲观。这个时间,长则十几二十年,短则十年内。那些认为“问题在经济”的人士,只是在拖延时间,而不是在纠正问题核心。最终,我们会有我们的狂人出现,但这个狂人不会是特朗普。
马来西亚不会出产特朗普
美国只有一个狂人,马来西亚却有无数狂人。
我认为,巫统开创的“文化传统”可以出产马哈迪及阿克马之流,但他们都称不上是“狂人”。
他们是“政治精英”,目标明确,清楚自己所图的利益。他们会通过“正统”的政治手段,“合法”的开动国家机器(包括动用官联投资公司GLIC),来达成自己的政治目的。
他们眼前所见的一切,都是棋子;而他们自认是棋手,和想象中的未来自己博弈。每一步棋都机关算尽,又何狂之有?
狂人之所以叫狂,在于他们摆脱了私人的利益算计,做出一些看似不理性的举动。
这种不理性,因时制宜,是时代所产生的——美国人了解到他们现实生活的困境,意识到他们的文化传统遭到侵蚀,因此寄望一个政治狂人,拨乱反正。
我对美国是乐观的,因为他们的制度完善,各方面都对掌权者有所制约;他们有一个崇尚学问的知识界,学者不会轻易出卖灵魂;他们有优良的文化传统,引导他们走向正道。最重要的是,美国人尊重个人自由,并且不会轻易妥协于任何一个侵犯个人自由的集体政治行为。
问题不在经济,别傻了!不管马来西亚的经济,现在或未来,是好或不好,如果不纠正“政治问题”,马来西亚的狂人一定会出现。而此“狂人“也,不会只是恢复巫统早年光辉,而是把整个国家和民族,导向一个无法预知的黑暗。
政治就是“民族、国家和宗教”的事(bangsa, negara dan agam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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