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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善良不是给你拿来情感勒索或道德绑架的

助人行业常给大众一个刻板印象,那就是助人者一定有求必应。每每不在自己权限范围之内,或者帮不到个案时,个案会反咬一口:“你不是辅导员吗?你还和我计较这么多?你是不是真心想要帮助人的啊?”

这些状况,我遇过太多次了。

20、30多岁的我,助人动机很单纯,就是希望自己能做一个称职的助人者。曾经有一位女病人叫我去市区买食物,我就听话地为她完成。她叫我星期日载她去教堂,我就陪着她去教堂。她说她要吃这个、买那个,我都试着协助她去完成,全因我不希望独居的她在人生最后一里路,有着太多的遗憾。可是相处久了,我发现她的要求愈来愈苛刻,而且会在言语上辱骂我。纵然如此,她提出的要求,在我能力范围所及,我都一一完成。

她去世的时候,她的儿子在葬礼对我说:“我的妈妈出了名最会利用人,而且“洗人唔洗本”(粤语:利用人不用本钱)。所以我们没有一个人想要理她,我希望你不要介意她这样利用你。”

我听了之后,一方面心疼往生的她,一方面觉得可怜的人自有可恶之处。更重要的是,我学懂了一件事:我的善良是有边界的。我不是神、也不是佛,我的善良没办法无条件付出。

我的督导针对案例,对我如此说:“我们要照顾这么多个案,如果单单专注这么多时间在一个病人的身上,那么其他病人的权益由谁来照顾?”

每个人只有 24 小时,助人者给出去的善良,哪怕是时间、资源、体力统统都有极限。

有那么一次,安宁病房来了一个不速之客,50 多岁的男人自称是癌症病人,他站在行政处大门口对同事们喊话:“我要见你们的社工!”

就这样,我就出现在他的面前。我邀请他坐在沙发上,开始和他谈话,了解他前来的目的。他说:“是医生叫我来的,他要我住进来(安宁病房)。”

眼前一个能行走、说话的病人,即便是患上癌症,怎么看也不是癌末,所以我没有打算要安排住院服务给他。询问之后,我打电话给他的主治医生,了解探访的用意:不是让他住进来,而是安排他接受日间照顾服务。早上我们照顾他,晚上妻子照顾他。医生的指示,我非常清楚。

“从他的描述里,他好多天没有睡觉了。家里楼上的邻居很吵,让他睡不着。他哭说没有亲人,他很想自杀,我也为他作出自杀评估及审核。然而,他整个样子,就像一个被宠坏的小孩。”(图片来源:Pixabay)

盖下电话,我解释给男病人听之后,我打算邀请他去日间服务中心走一走。 他怎样都不肯站起来,不断游说我替他安排住院手续。

从他的描述里,他好多天没有睡觉了。家里楼上的邻居很吵,让他睡不着。他哭说没有亲人(实质上医生在电话说明有妻子照顾,只不过早上要去工作。)。他很想自杀,我也为他作出自杀评估及审核。然而,他整个样子,就像一个被宠坏的小孩:扁嘴、耍赖、装哭。不给我有任何讨论的余地,低着头的他握住我的双手求我办入院手续。

我对他说:“对不起,安宁病房只照顾临终病人。你的医生说你只需要日间服务,你往后的日子还会被安排化疗。”

我做出解释,他不断耍赖,发声大哭,哭的时候没有眼泪。他见到我没有反应,索性趴着,而且脸部贴在地面,双手双脚不断拍打地上,喃喃自语:“没有人照顾我!没有人照顾我!你们不好!你们不好!”

我的上司及同事们都跑前来看能不能够帮忙我什么。我给了个手势,示意他们回去工作。这件事,由我来处理。

我的善良不是给你拿来情感勒索、道德绑架的。

我站起来用很笃定的语气一句一句对他说:“这位先生,我是不会扶你起来的。因为我不可怜你,你有的是很多资源。如果你再继续这样的话,我们的对话就到此为止。我也将会回到我工作岗位,我的病人正在等着我。我不会再跟你说话。”

他二话不说。从趴在地上,不到两秒,安静地坐回在沙发上,看着站起来的我。

我说:“嗯。谢谢你。我们可以继续对话。”我坐回沙发上。

他坚持说医生叫他来这里住。我再次澄清:“刚才你的医生已经清楚告诉我只是叫你过来看一看,不是来这里住。”

“那我就去死好了。”

“好啊。你打算怎么死?”

他整个脸部表情,突然愣了一下。不敢相信一个助人者竟然说出这样的一句话。他说:“我打算跳楼死。”

他整个脸部表情,突然愣了一下。不敢相信一个助人者竟然说出这样的一句话。他说:“我打算跳楼死。”(图片来源:Pixabay)

“好啊。为什么刚才不直接就跳楼死呢?”愣着的他不知道该如何接话。

我继续再跟进:“如果你等下跳楼死的话,你希望我怎样帮助你的太太?”

他彻底知道没辙了: “先生,我连自己的尊严都不要了,做到这样,难道你都不肯帮我吗?”

“你如果要别人帮助你的话,你就要了解别人可以为你提供怎样的服务。给不到你的,你就这样耍赖,还要以自杀来威胁我。不是我不要帮助你,而是你不给机会你自己,是你害死你自己。”

“那么,我该怎么办?”

“接受我们的日间服务。早上由我们的护士、医生照顾你,晚上让你的太太照顾你。我会帮你申请全免,你不用付一分钱。”

终于我可以和他用成年人的方式聊了几句。事后,我带他去拜访我们的日间服务中心。然而,我担心他可能在精神层面出了些少许状况,我和他说我待会儿带他去精神科诊所走一趟。

我再询问他:“我这样的安排,你满意吗?”

“可以。”

“你还会去自杀吗?”

“我骗你的。对不起。”

“好的。谢谢你这么诚实。还有什么我可以帮助你吗?”

“没有了。”

“好。走,我带你去看精神科医生。”

作为助人者,每个当下我和个案的连接,都是全心全意的。可是,我不允许对方使用情绪勒索以及道德绑架来对待我。我画清楚界线,并不只是满足我自己的需求,是因为我想给对方更好的协助。只要我和个案画清楚界线之后,我给出去的关爱是有质感的,而且是心甘情愿的。

我的善良是很珍贵的,我相信每一个人的善良亦是如此。大家的善良不是给任何人拿来情感勒索、道德绑架的。请善用及珍惜每一个人给出的善良。我们共勉之。

祝福大家、祝福自己。我们三月底再见。

编按:作者担心此篇文章会有误导成分,因此特此加以说明,面对真正有自杀意念的个案是不能用激将法来讨论自杀。作者在一开始听到对方说要自杀,就进行自杀的审核及评估。因为审核的对谈过程过于繁琐,决定在文章中省略描述。结束对谈前,作者再检查个案的自杀意念及状态,作者也在事后做出电话追踪。在此作个澄清及交代,好让读者们安心阅读,且不要模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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冯以量

投入临终关怀及丧亲陪伴的工作,是因为想圆一场梦;圆一场有关善终、善别、善生的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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