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一位三十多岁的男个案说:“和你对谈真是痛快!”
为何这么说呢?
全是因为这位男个案认真对待自己的生命,认真到快要可以发展出属于自己的哀伤辅导模式 (Grief Counselling Model)。十次对谈下来,他画了三张有关他的哀伤蓝图,透过自己的生活体验及观察,用好几篇文章记录自己的哀伤历程。
起初他把哀伤蓝图拟出来,主要是为了协助我更能了解他的哀伤。他在八个月前,失去一个他很重要,很重要的家人,他和我说:“我要是左手,他就是右手。我要是左脚,他就是右脚。我和他生活多年,形影不离。”
起初个案是想要自杀,后来是想要压抑哀伤不去看它,到后来听到“流动哀伤”这四个字,想要试试看自己可以如何流动哀伤。
每每对谈完成后,个案只要有困惑,就先写下来。等到下一回的对谈,分秒必争,打破沙锅问到底。只要可以让我更明白他、更理解他,他都尽量透过文字及图表来描绘属于他内心世界的哀伤蓝图。
因为个案如此用心及认真,我也不能马虎,才对得起个案。他也坦言,他试过好几个管道、找过好几个老师,所以他不是来找支持及谅解的,不是要来讨怜惜的,更不是要来疗愈的。他来是要搞懂自己的内心世界究竟哀伤长成什么样子,而且要搞懂自己还能在这一件丧亲之痛里,未来可以长成什么样子。
我完全被他的用心而感染。
我每每一下线,也是不时为他想很多假设性的问题。把一个长者(智者如佛陀)的眼光、把陪伴他的家人们的角度、把他已离去的家人的思维,一并放进对谈,尽可能让他的哀伤蓝图更有立体感。
撇开好几万文字记录的对谈不说。我觉得有那么一次,我听懂也搞懂他的哀伤蓝图,所以我斗胆说出了一番话:今天我想整理一下这好几次的对谈,你看make不make sense?全部材料及内容都是你给我的。
我觉得你的哀伤世界里头,有两个阶段。第一个阶段是需要照顾现在的自己,第二个阶段是需要照顾未来的自己。
第一个阶段里头,你想要流动哀伤,同时也想要储存能量。这两者,没有冲突。是可以同时存在。不管你在什么情绪之下,你都可以同时如此照顾自己。第二个阶段里,你期待自己未来可以放下这份哀伤,不是放下已经去世的他,是放下这份哀伤,而且让自己好好活下去。
所以每一个阶段都有两个任务。 第一个阶段,照顾现在的需求:流动哀伤以及储存能量。 第二个阶段,照顾未来的需求:放下哀伤以及好好活着。
他感动到快要掉泪。自己忍不住说了一段话:“我终于被我自己理解了。而我也被这一次又一次对谈的被理解而疗愈了,我很开心。”我问他开心什么,他答不出一个所以然。 对谈结束前,他说:“我很感谢你,老师。我更要感谢的是我自己。我以为说出来只是希望能够被你多理解,没有想到,这个整理我也被疗愈了。谢谢你从不曾想要治疗我。”
我也陪他一起感动,整个人鸡皮疙瘩。
我想在这里对他说:终于,我也终于可以更能听懂你的哀伤了。听了你这么多次的分享,我提醒自己尽量不要带着我所懂的理论架构来框着你的哀伤。叮咛自己不要用自己的经验以及判断来评估你的生命故事。能这样的听懂,我也很开心。毕竟,听懂每个个案的生命故事真的是我们助人很珍贵的责任之一。
而这位个案说的两个阶段说法,是不是可以成为一个全新的悲伤辅导模式?
我觉得完全可以。 每一个人在不伤害别人及自己的前提之下,都可以拥有属于自己独特的哀伤面貌。 自己的哀伤,自己懂了。
先让自己流动哀伤以及储存能量。
然后好好放下哀伤以及好好活着。
上面这两行字是属于个案自己的哀伤。自己懂了,真好。
得到这位个案的同意,我把这过程及内容写成这篇文章。无非希望每个人的哀伤都可以被自己搞懂、被自己理解。而不仅仅是靠主流社会的价值观教我们如何走出哀伤、压抑哀伤、遗忘哀伤或者转化哀伤等等。这些其实也没有错。只是适合别人的,未必适合自己。
请允许每个人的哀伤展现属于自己的面貌。自己的哀伤,自己要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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