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完韩江的《素食者》我第一个感受是心有余悸。
彷佛所有女性承受的冤屈、不公都汇聚成一道河,经过了我,透着一丝凉意。像看贞子爬出井来让人毛骨悚然,但不一样的是,以前我害怕的是女鬼,现在我害怕的是那个把贞子丢进井内的人。
这里关键是女性的冤屈,必须是女性,这份冤屈无法以男人也承受许多痛苦来抵销。
当“茹素”成为一种原始暴力
2007年出版的《素食者》以超现实的手法,讲述一名女子在抗拒吃肉后所面对的排斥与暴力,揭露父权结构下女性的压抑和疯癫。这部小说在2024年获颁诺贝尔文学奖,也让韩江成为了韩国首位诺贝尔文学奖得主。
小说中的女主角“英惠”某天突然不想吃肉了,她闻到肉味会想吐,于是也无法再准备肉食料理给老公。这件事在家庭间掀起了千层浪,没有人真正在意英惠不想吃肉的原因,只在意她不吃肉的后果——影响丈夫的饮食习惯与交际生活。
于是大家不停劝她要吃肉,甚至不惜动手动脚逼她就范,最后以英惠崩溃且企图自杀收场。
实际上英惠不吃肉是因饱受恶梦、失眠所苦,但每次她想开口说起都会被打断、屏蔽。在求救无门下她才会立下顽固的决心,要把自己饿死。小说的“素食”意在一种很幽微地,由内而外的暴力。

这个过程相当漫长,从切断正常营养摄取开始,一点一点剥夺自己的求生机能,直至只能瘫软的床上,内脏器官开始退化。这暴力的力道一点也不输给其他,像是割脉、悬梁、吞药等等透过外力了结自己生命的手段。
但英惠想死吗?她如此凶残之人吗?不是的,她反而喜欢温柔的自己。
我喜欢我的乳房,因为它没有任何杀伤力。手、脚、牙齿和三寸之舌,甚至连一个眼神都会成为杀戮或伤害人的凶器。但乳房不会,只要拥有圆挺的乳房我就心满意足了。可是它为什么变得越来越消瘦了呢?它再也不像从前那样圆挺了。怎么回事,为什么我越来越瘦了?我变得如此锋利,难道是为了刺穿什么吗?
韩江形容削瘦的过程像磨刀一样,英惠在梦里杀人也被杀,但在现实生活中她除了对自己,从来就没有主动伤害其他人。就算对应凶恶的父亲,强行要把肉塞进她嘴里,她爆发后选择伤害的也是自己。
她万念俱灰地承受饥饿,沉默寡言地让身体器官像溶解式地一一退化。这种内化的暴力对应的正是如老父亲对她强行喂食的暴力,也是普遍上男性执行暴力的其中一种方式——“穿透”(Perpetuate)。
阳刚的穿透
这并不是在说只有男人才是暴力的,而是很多时候当我们在现实生活、影视小说中看到男性在呈现暴力手段的时候,都跟“刺穿”、“入侵”这个动作有关,像是战争也像是强暴,两者甚至常常都有难以切割的关系。
《素食者》文本中两位女主角都经历了婚内强奸,过程中没有得到许可,无爱且仅仅是丈夫对生活与婚姻不满的宣泄,这些男性强行入侵她们的身体。但她们的响应不是若无其事就是更努力地讨好父权。

故事中的姐妹“仁惠”和“英惠”出生在家暴的环境中,面对性情暴躁的父亲,仁惠选择当识时务者,她迎合父权社会的要求,扮演贤慧的女人;而英惠则透过沉默、消极的态度试图逃避父权的规则。
可惜她们都没能逃出体制外,甚至在成年后还被这些观念束缚。像明明也是受害者的姐姐仁惠,她不断复盘成长过程,是否自己也有责任?是不是自己在哪个节骨眼上没有做好,才导致妹妹有这么悲惨的下场?
故事最后只剩下凄凄惨惨戚戚的两姐妹相依为命,那些加害她们的男人们一个个无影无踪。
男性凝视
小说中英惠是被丈夫唾弃的存在,在发现英惠失去了提供保姆和性爱服务的能力之后,他迅速提出离婚。反观姐姐仁惠的丈夫,作为姐夫他却将英惠视作为艺术缪思般神圣的存在。
这两者观看的方式不同,但却共同体现了男性凝视的下场——无论如何你都不会跟他一样是个人。在他眼里你们之间不存在平等。
小说其中一个篇章〈胎记〉从姐夫的视角出发,书写他如何被英惠独特的气质所吸引并激发他枯竭已久的创作灵感。文章通篇都是姐夫自言自语的思考过程,让读者一不小心就会坠入他“不可靠的叙述者”(Unreliable narrator)的圈套中。意思是这都是他的主观论述,不能反映全部事实。

如果顺应姐夫的逻辑去理解,会发现姐夫是最了解英惠的人,他看见了家人、前夫都无法发现英惠的美与潜能。而英惠似乎也没有抗拒姐夫,还迎合他每一个要求,好像她也是自愿参与这场乱伦一样。
一直到姐姐登场才打破了姐夫的幻想。当时的英惠经历自杀未遂、离婚,生活遭逢巨大改变,还需要接受心理治疗。但姐夫却以艺术创作为名,诱导并性侵了神智不清的她。
整个过程最让人恶心的是,姐夫并非一时冲动,而是想方设法、处心积虑,甚至不惜要求前女友帮忙,都要睡到英惠。相对前夫直接了当的嫌弃与厌恶,姐夫的欲望更龌龊恶心。
然而姐夫、前夫和父亲这些加害者们,他们从头到尾都没有一丝愧疚或歉意。他们只觉得自己身不由己,所做的决定都只是为了活下去而已。
女性的现实
读完小说之后,我到网上查阅其他人的读后感,有些观点非常有趣,像是有读者评论:“也不只是女人,男人活着也很累啊。”又或者有读者认为小说太夸张,现实生活中才不至于吧?
无可否认小说描写了许多现实生活中难以想象的暴力场面,然而许多组成小说的元素都是源自于现实的。无偿劳动的家庭主妇不是现实吗?婚内强暴不是现实吗?暴力的父亲不是现实吗?只想妻子提供保姆、性爱与生育功能的丈夫,难道不是现实吗?
这反问尽头的答案是,这些都不是男性的现实。

这换作两三年前的我应该是说不出口的。作为一名年轻的女性主义者,我最大的包袱是担心别人觉得我挑起性别战争、讨厌男人。所以我不断提倡两性之间要实践的是平等,而不是对立或复仇。
我会从男性视角去看待女性主义的要求,理解男性在性别框架承受的痛苦。而且也尝试将许多问题“去性别化”,“女性主义”变成“平权主义”、“女性的冤屈”变成“冤屈”,似乎是想表达同个位置和情境换成其他人也会同样承受痛苦,因为在父权的制度上,男人女人都在它规定的性别架构中压抑着。
但现在我认为更应该具体地强调女性的身体经验,那些因为是女性才能感受到的文化、语言、恐惧、困惑与创伤。这并非主张男人没有苦难,或要将男人隔绝在讨论之外。
因为这几年我在性别议题上最大的感受是,如果男性无法看到女性正在面对的现实,那么他们不太可能理解女性主义的要求。一些男性不理解女性提出性别不平等的问题,撇除一些不想要沟通的霸权主义者之外,是因为他们无法察觉女性在生活上因为性别而经验的苦恼。

男性需要了解并且可以想象女性的生活体验。提出这个观点,不是认为男性是万恶之首,而是希望能够让男性理解女性主义并不是厌男。女性主义厌恶的是压迫、暴力、掠夺与不公。这些与男性的性别都是无关的,但会发生在女性身上,却只因为她们是女人。她们的权力不受重视,能力不受认可,安全也不受保障。
《素食者》正是一本描绘亚洲女性现实的小说。阅读过程中让我产生极大的共鸣,因为那即便不是此时此刻自己的,也是其他女人的,或曾是我们母亲、外婆那一代女人所承受过的经历。
它是我们的过去与现在,我不希望它会继续存续在我们的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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