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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族史与身份认同

中学唯一和我同班五年的,是一名印裔同学,他总是坐在我前面的位子。日子久了,我也能猜测出他和其他印裔同学用淡米尔语聊的话题。有时候,他会向我聊起他的家人、他的梦想,还有他喜欢看的八度空间节目《好吃》。某次,我因为清明节扫墓的缘故而缺席。隔天,他不停地揶揄我、说我逃课,我只好用我那破国语向他解释清明节的意义。聊着聊着,他说起了他爷爷的故事。

他说,他的爷爷家里是做生意的,所以家境不错,家人都希望他可以受教育、找到份体面的工作。但年轻时的爷爷有着很多梦想,他不想被困在学校里,想出去闯荡。放弃学业的爷爷和家人闹得不开心,被赶出了家门。最后,他来到了马来西亚工作,在这里落地生根。我突然想起隔壁班的木都总在假期时回印度探亲,便问了朋友:“你的爷爷有回去印度探望吗?”

他无奈地摇了摇头。直到逝世,他的爷爷没回去印度。

他提起印度有一条很神圣的河,叫作 Sungai Gangga 的河,是世界五条污染最严重的河流之一。他说,如果有机会,他想去印度看看那条河。后来,我才知道那条河叫作恒河

毕业了好多年,我和他失去了联系。不知道他是否去过印度,看过他爷爷念念不忘的恒河,但我一直记得这个故事。或许是因为他的爷爷让我感受到先辈对故乡的思念,抑或是爷爷的故事提醒我,即使在这里生活了一辈子,他依然无法找到归属感。

我一直认为,“马来西亚华人”是个复杂且多元的概念。出生于这片土地的华人就是马来西亚华人,但我发现马来西亚华人还需要符合某种想象。中学时期,我觉得华人一定要报考华语,也羡慕妹妹可以在独中接受教育。后来我才意识到,我所认知的“华人”是和“中华文化”捆绑在一起。不会说华语的华人是忘本;不报考华语的华人是放弃自己的母语;不支持认可统考的华人是放弃华文教育。

我开始反思,反复地强调捍卫中华文化、着重于我们与乡土的连结,是否也削薄了我们对这个国家的归属感?

我出生于吉打一个小城镇日得拉,十八岁前的生活都跟那里结合在一起。即使如此,有时候我觉得自己像个外来者一般格格不入,而我成长并深爱的这片土地并不接纳我。在马来西亚,政治人物喜欢操纵种族政治,偶尔会有人让我们“滚回中国”,我们宪法更划分了马来人与非马来人的不同待遇。因此,“马来西亚人”和“华人”的身份似乎存在着矛盾,很难在中间取得平衡。成为一个马来西亚华人,必须接受制度上的不公平,也得接受这些政客不时挑拨种族情绪。或许是这样,有些人始终无法对马来西亚产生归属感,不认为这里是他的祖国。

究竟马来西亚华人应该是什么样子?而我究竟是谁?

上了大学,我仍旧在思考着这个问题。

直到去年年尾,我在 YouTube 上看了一些 BBC 制作的纪录片系列节目《你认为你是谁》(Who do you think you are)的片段。在每期的节目中,名人发掘自己的家谱,去追寻自己家庭的过去。透过他们的故事,我发觉家族历史对我们的身份认同有着重大的影响,它让我们理解我们从何而来,而我们的先祖又为何在这落地生根。

所以,我开始去探讨我的家庭史。

我发觉家族历史对我们的身份认同有着重大的影响,它让我们理解我们从何而来,而我们的先祖又为何在这落地生根。(图片来源:BBC)

我的公公婆婆都是马来西亚人,在他们过世前,我和他们简短的相处了几年,对他们有一定的认识;外公生于马来西亚,而外婆来自中国,他们在很久之前就过世了,我对他们的认识都是透过妈妈的形容及想象拼凑而成。因此,我趁着新年访问起二舅,试图透过他去了解外公外婆的故事。

二舅口中的外公是严谨、沉默的,他自己开垦土地、养大十个孩子。小时候常会去妈妈在山顶的老家,我以为他们从很久以前就开始在那里生活。后来才从二舅那里打听到,他们过去是和大家族住在一起,后来才搬离那个大院子。

外婆在十七岁那年离开了中国,只身来到马来亚嫁给外公,她在中国已没有任何亲戚。在外婆过世以后,村里的一个阿姨告诉妈妈,她和外婆是搭乘同一艘船来到马来亚,没想到他们竟然嫁来同一个地方。外婆很温柔,面对别人的谩骂也绝不会回嘴,只会站在原地默默承受。因为不会说国语,只懂得潮州话,丈夫及孩子成了她与外界连接的桥梁。妈妈说,她在上学以前都不会说华语,甚至在二舅妈称她为“小姑”时,她以为舅母是用潮州话骂她“疯猪”。

我问妈妈,外婆不会说国语,无法和外人沟通,那她平常都在做什么?妈妈说,做家务啊。但外婆有了媳妇后,自然不需要为家务烦恼了吧?妈妈笑答,那时候她就忙着顾孙子。我想了想,仍然觉得外婆或许会有些孤独。她孤身一人来到这里,丈夫上班、孩子上学,而她却只能待在家里等他们回来。多么希望我可以见到她,给她一个拥抱,感谢她让我有机会来到这个世上。

谈话的最后,我问二舅:“你的妈妈来自中国,那你觉得你是中国人还是马来西亚人?”

二舅毫不犹疑地回答,“我当然是马来西亚人。”

是啊,不管我们的先祖来自哪里,我们在这里生长,我们就是马来西亚人。这么多年以来,我们的华人文化与方言已经逐渐在地化,隐约可以看到乡土的影子,但更多的是“马来西亚”的模样。无法认同中华文化也没有关系,毕竟所谓的“马来西亚华人”并没有特定的标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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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颖

拉曼大学新闻系毕业生,出生在吉打一个小城镇日得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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