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读书要有仪式感的话,那读张北海恐怕需飞檐走壁,上房揭瓦。
2018年,张北海的小说《侠隐》被改编成电影《邪不压正》,彭于晏饰演的李天然在老北平飞檐走壁,屋顶上骑自行车。
大路朝天,无拘又无束。
2022年8月17日,张北海在纽约逝世。张艾嘉说,“叔叔张北海就是中国最后一位老嬉皮,永远的棒球帽、牛仔衣和匡威鞋,是他的招牌形象。”

这位潇洒的居美华语作家,大剌剌的介绍自己,“张北海,本名张文艺,祖籍山西五台,1936年生于北京,长在台北,工读洛杉矶,任职联合国,退隐纽约,著作随缘。”
张北海1936年生于北平,父亲张子奇是政界人物,曾参加过辛亥革命。抗日战争爆发后,一家人南下逃难,最后迁居台湾。
“每次读到任何侠客绿林,或者走镖的,住进任何一个客栈,都会让我想起小时候第一次住进的那个陌生旅店。”
这段逃难之旅对张北海来说,新鲜又刺激。
六十年代初他求学美国,之后四处打零工,还在马戏团工作过,为大象表演摆放道具。他调侃自己前半生一直没有一个永久地址,是曼哈顿天空线下的一个漫游者。
直到1972年,张北海到联合国任职,担任翻译和审校,才算有了份正经的工作。他从洛杉矶搬到纽约,填写了固定住址,也开始了写作生涯。
在之后的二十余年里,他成为一个城市观察者,津津乐道纽约城中鸡毛蒜皮的小事。
自20世纪70年代开始,张北海发表了一系列有关纽约生活的随笔。2015年辑为一册《一瓢纽约》,共收录50篇文章,由世纪文景(上海人民出版社旗下的出版机构)出版。书本封面是他27岁时的照片,意气风发,眉目间掺杂着一种闲云野鹤的散淡。
为什么叫《一瓢纽约》呢?张北海如此解释:“但是在一个如此复杂多样多变的生活现实中,任它弱水三千,我只能取一瓢饮。”

张北海的生活,像刚出炉的生肉包,永远是热气腾腾的。他笔下的城市,也是可爱的。他懂吃,会穿,保留着一些老派习惯,比如说牛仔裤里揣着一块怀表,又或者,裤子后袋里塞着小酒壶。
张北海的衣橱里永远有上百条牛仔裤,他自己总结道:“这多半是因为我有幸(或不幸)一生都处在一个历史夹缝:我没有做过任何需要穿西装打领带的工作。”
在50年代初期的台北,他穿上人生中的第一条“李维斯501式”牛仔裤,走在西门町,是特立独行的存在。
他还是一如既往的大剌剌,用他满不在乎的口气,“只要你穿,你不但时髦,而且浪漫可爱。”
即便是在联合国办公室,他依旧穿着水蓝色的牛仔裤,双腿搭在办公桌上,狂放不羁。
住在纽约包厘街(The Bowery)时,他搜寻到一家半地下的蚝吧,半打生蚝七毛五,冰啤酒七毛五。在昏暗的光线里,他吃着又肥又大的生蚝,心里想:这是一个穷途末路的所在。他用一篇长长的文章描述纽约的生蚝时代,热情洋溢的称赞“有吃有喝,外加小费,不到两块”的蚝吧。
“想想看,有上好生蚝可吃,有冰啤酒可喝,又在21世纪稍微感受到一点点老纽约,你还能要求什么?”
有时吐槽美国中餐馆的炸酱面不够地道,自己下厨炸一大锅西红柿酱招待朋友。直到后来去了山西,在五台山下吃了西红柿刀削面酱,他为自己那碗依然不够地道的西红柿酱忏悔,“我在美国家里自己做的、所有朋友都爱吃、都赞不绝口、几乎是海外独一无二的西红柿酱,其实根本完全就是乌鸦炸酱面,而我多年来就为了这碗宝贝酱给大家捧得几乎忘了形。”
不过这并不影响他的兴致,很快就捡拾信心。“这并不表示我那个西红柿乌鸦炸酱面不好吃,刚好相反,没有赶上那天我的西红柿炸酱面的朋友还要我答应下次去台北一定要为他们再下厨一次。”
穿梭在钢筋水泥的城市,哪怕是挤在罐头式的地铁里,张北海也总能找到乐趣。他兴奋地写道:“背靠着中间车门,正在没有什么目的也没有任何意识地抬头遥望对面车顶之下一张张医治脚气、安全性行为、隆乳、减肥广告的一刹那,我突然发现其中有一首两行诗。”
从此每每搭乘地铁,他都要搜寻淹没在广告里的诗。然而情怀总是短暂,他在闷热夏夜的纽约地铁,垂头丧气。
“我要冷气,不要诗。”

写了半生纽约,又开始写老北平。1995年,张北海得了盲肠炎,他躺在医院的病床上,设想退休后怎样打发生活。在医院躺了9天,萌生了写武侠小说的计划。于是便有了后来的《侠隐》。
在《侠隐》中,李天然替天行道,在乱世之中,在北平的屋顶,他引用师父的话:“任它弱水三千,我只取一瓢饮”。
逝去的不光是老北平。飞檐走壁的李天然、快意恩仇的游侠,以及最后的老嬉皮,同样都令人怅然。北方的院落,大片大片的红瓦屋顶,伸手就触到天空,牛仔裤被阳光打透,摸起来温热。俯身向下,掬一瓢张北海的纽约。
这个地地道道的纽约客,是陈升《老嬉皮》中所说的那个游荡在百老汇的浪子——“讶异你说走了半生的路程,却梦想醉卧在包厘街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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