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那年,我在想,为什么连告别都不能美丽一点?
十多岁那年,我的一位朋友去世了。那时,防腐技术还不成熟,大体通常靠干冰保存。跟我年纪相仿的她,却被化成了三十几岁的样子。她的母亲看见,讶异不止,匆匆把妆卸掉,大体上就只剩一张苍白的脸。那一刻,我心里闪过一个念头——为什么,连告别都不能美丽一点?

后来许多年,我始终记得那个念头。
我学美容,做过婚纱化妆师,都是让人变得好看的工作。可是,“美”的尽头在哪里?年轻的我还不知道。直到三十九岁那年,我决定再试一次,找回当年那个未竟的念想:让离开的脸,能被更平静地看见,以至于被悼念。
为了这份心愿,我花了很长的时间去寻找能实践的地方。那是一段漫长的摸索期,我在不同的工作间辗转,直到终于遇见孝恩,一个让我第一次觉得,“这或许是我一直在找的地方”。
二、从化妆到送行:美的尽头,是敬
起初,我以为只是一个简单的化妆师岗位,与之前的性质相差不远。岂料面试那天,他们却告诉我:大体护理师这份工作要由头至尾——从接回大体、清理、防腐、化妆,到入殓与出殡前的巡查。那一刻,我忽然明白,这不只是“化妆”这么轻易的事,而是关乎一场完整的送行。

送别,是一去不回的。但在那仪式之前,我们仍需一丝不苟。往往,我们去接大体,从家里或医院出来时,总要先观察四周。敬重与安静的步伐,也是对空间与生命的尊重。上司告诉我,每一个动作都要缓:扶手、抬头、转身、放下,都要记得眼前躺着的,不只是一个人,更是一个家庭的记忆。
这些,都要一次又一次的反复练习。
有一次,我们为一位卧床多年的老人整理大体。因为他卧的床偏靠墙壁,所以家人常年看到的总是他的左脸。于是上司特别将棺木方向倒转,让家人能看见他熟悉的一面。
那是我第一次真正理解 “细节” 这两个字的重量。每一个动作的用心,其实都是敬。我渐渐发现,大体护理师的每个步骤,其实都像是在帮家属慢慢靠近失去的人,让他们能更安静地告别。
三、留下得体的照片:为记忆留一点线索
因此,我常提醒身边的友人:请一定要为自己和家人留下一张比较得体的生前照。
很多人生前不以为意,直到家属交来的,是一张又一张模糊的自拍、仓促的抓拍、或年轻时的旧照。
那时我们才会发现,最接近他们的样子,已经随着死亡远去了。

一张照片的意义,就在此刻被无限放大。一种笑容、一款熟悉的发型、惯用的唇膏色号,和那些看似琐碎的记忆碎片,却成为我拾掇生前他们的线索。
我们想做的,只是让往生者像他们自己。而这样的相像,只有亲人最懂得。
四、死者妆容一切从简:化的不只是妆,而是安祥
有时,死者生前就是爱美的女孩,家属自然希望她能被化得精致。但这样的精致,与新娘妆又是不一样的。没有眼线,没有浪漫的色彩,甚至需要把我们从前学过的技巧一点一点地丢掉。

生者的妆颜讲究光与影,逝者的妆却要反其道而行。亮色在灯下太刺眼,反而显得生硬。于是我学会打暗、减光、留白。老人斑不遮,皱纹不抹。那些岁月的痕迹,不该被涂抹的一干二净。真正的美,只是让他仍像活着的时候一样自然。
有时候家属看着说:“这就是他,好像睡着了一样。”当我听见“睡着”两个字,心里总会微微一颤。仿佛,能给家属一种安慰,他并未真正离去,只是暂时酣睡;而这场久违的大梦,也会有醒来的一天。
那一刻我真的觉得,这份工作真好。因为我们能用自己的双手,帮人留下一份平静,也帮人安心地说再见。
五、不只是化妆,而是延续一段记忆
后来,我才知道,大体护理师不仅需要化妆,还包括需要学习防腐技术。天真的我原以为,防腐只是进药水;后来才明白,那是一门需要依靠着经验的累积,细腻的观察与至深的同理才能圆满的工艺。根据死因、体重、时间调配药水的浓度;要在往生者身上划开一刀,于皮肤底下找到动脉与静脉,让药水在身体里流动。而每一具身体都有所不同——有的脆弱,有的僵硬;有的吸收顺畅,有的反倒会抵抗。

刚开始我害怕,害怕做错,就会导致往生者的身体像石头一样僵硬。但防腐要是做得好,皮肤就不会起皱,妆化起来也会更自然。那一刻我才明白,防腐与化妆其实都一样,不是要挽回什么,而是替时间按下一个暂停键,让身体在最平和的状态里被家人记得。
我记得有一次,一个家属从国外赶回来出席丧礼,她当时握着我的手说:“谢谢你,她看起来真的好安详。那一刻,我忽然觉得,原来我做的事情不是让死亡变美,而是让告别不那么刺痛。
我真的很喜欢这份工作。因为每一个离去的人,都让我再次感受 “活着” 的意义。
六、时间的慈悲:死亡不是终点
久而久之,我不再害怕死亡。死亡让人害怕,是因为它太安静;可我越靠近它,越发现那份安静里藏着时间的慈悲。它提醒我们:一切都会过去,而过去的,也都在以另一种方式被记忆着。
很多人问我:面对那么多离别,会不会觉得难?
我总是说,不会。因为在每一场送行里,我都看见了爱。
那种爱,比死亡还深,比告别更长。
七、回望当初:让告别也能被温柔看见
多年以前,我问自己:为什么连告别都不能美丽一点?现在我知道,真正的美,不在妆容里,而在每一次被温柔对待的告别里。
我感谢自己努力寻觅到这份工作。因为在这里,我能用自己的方式,让死亡变得柔软,也让记忆被留着。
这,就是我心里那份最真的 “美” 了。
编按:本文乃作者口述之内容,由访问网记者梁馨元撰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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