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京杂记》载:“(汉)武帝时,西域献吉光裘,入水不濡。上时服此裘以听朝。”
从前只知道“吉光片羽”这个成语形容事物很珍贵,顾名思义就把“吉光”当成吉祥之光,直到最近才读到原来“吉光”是古代中国神话里一种像马的神兽,实在汗颜。从吉光身上得到一根(羽)毛,何其稀罕,制成衣服不知要动用多少皮毛,价值不菲,《西京杂记》凸显武帝尊贵,只是我习惯胡思乱想,突然身体一阵痒痒:穿着防水服上朝的皇上啊,不知道会不会因为衣服不透风而长汗疹呢?

至于成语里的“羽”到底指的是不是指类似鸟的羽毛,无从考证,毕竟像马的话,不可能有羽毛,除非是长翅膀的天马——不妨让我们天马行空联想一番吧:从前我们不也以为恐龙是全身鳞片的爬虫类吗?1860年代博物学家托马斯·赫胥黎(Thomas Huxley)根据德国出土的始祖鸟(Archaeopteryx)化石提出鸟类、爬虫类与恐龙的渊源,支持达尔文演化论的赫胥黎,认为始祖鸟是打开鸟类与恐龙关系的关键,但他的论述一直没有成立。直到上世纪末、本世纪初,考古学家陆续在中国发掘出辽宁鸟(Liaonigornis)、孔夫子鸟(Confuciousornis)等古鸟属化石,才算解开演化史上一大谜:
始祖鸟并非现代鸟类直系祖先,牠们及其旁枝已经灭绝,所以不能称之为现代鸟的始祖,但却揭示了恐龙其实很早就演化出羽毛,作用最初并不是为了飞翔,可能是装饰性的,也可能是用来隔热保暖的。羽毛与飞翔并非等号,而是演化史上一件极其偶然又美丽的意外。
也许吉光也是某种带有羽毛的恐龙后裔,或是先民从某些线索中想象出来、类似的神兽形象。
近代化石证据告诉我们,现代鸟类的直系祖先,可以追溯到一亿五千万年前的兽脚亚目恐龙,这个亚目中最具代表性的物种就是暴龙。学生时代知道这个演化史知识的时候,吃肯德基都难免隐现人类的自豪感:我正在吃着恐龙的后代叻,而不是《侏罗纪公园》制造的恐龙吃人的好莱坞想象——想想也太阿Q。

当六千六百万年前一颗陨石击中地球,引发白垩纪-近古纪灭绝事件,消灭了绝大多数统领着地球表面的恐龙,一个兽脚亚目恐龙支线存活了下来,牠们填补了大灭绝后空出来的各种生境(niche),在辐射适应等演化系数的推波助澜下,演化出当前一万多种鸟类争鸣的生物多样性盛况。
恐龙灭绝也为潜伏于阴暗潮湿角落或地底深处的哺乳类动物创造机会,享受阳光带来的勃勃生机,各种偶然的迭加,智人从灵长目脱颖而出,凭单一物种之力宰制自然,工业革命以来,短短几百年,硬将历史拉进人类世。
现代鸟类从一个恐龙亚目发展出现在的一万多个物种,当真,道生一,一生万物。在这看似浪漫的过程中,总有掉队的,适应不良被淘汰者众,不过人类文明正加速物种灭绝的速度,无论有意(如人类大量捕杀旅鸽)或无意(如因为人类带来猎食者而灭绝的渡渡鸟),大航海时代以降,已有百余种鸟类灭绝。
在人类努力从漫天星辰,遥远光年,必须以数学公式才能构建出的可视宇宙版图中苦苦寻找可能存在生命的星球(可能纯粹好奇,可能一心想要宇宙殖民)之际,地球在四十六亿漫长岁月中早已偶然诞生出生物多样世界,而如此丰富多彩的世界正受到严重威胁。

不作为,放任下去,许多物种就要消失,但要做些什么才能力挽狂澜?我不知道。苦闷中,点开生态纪录片,壮阔的自然景观却又总是遥远,彷佛那繁盛物种如无垠星河,与我无关。
真的无关吗?
我想做点什么,却又不知道可以做些什么,于是打开门,走出去看看,才发现我所处的住宅区里,除了家鸦(Corvus splendens)、家八哥(Acridotheres trstis)、爪哇八哥(Acridotheres javanicus)与麻雀(Passer montanus),还有被门口两盆观赏花吸引来的黄腹花蜜鸟(Cinnyris ornatus)筑巢、翘着尾巴在邻居家盆栽上窜下跳的长尾缝叶莺(Orthotomus sutorius)、歌声悠扬的黑枕黄鹂(Oriolus chinensis)、站在旧电视天线伺机猎食的蓝喉蜂虎(Merops viridis)、公园果树上的粉颈绿鸠(Treron vernans)、候鸟季出现的红尾伯劳(Lanius cristatus)等等,幸运的话,还有混在珠颈斑鸠(Spilopelia chinensis)群里在柏油路上啄东西吃的火斑鸠(Streptopelia tranquebarica)和大水沟旁树上歇息的凤头苍鹰(Lophospiza trivirgata)——每一种鸟都印记了各自千万年演化故事。
原来这就是我生活中的吉光片羽,一切并不遥远。
演化史的纵深与生物多样性的真相,彷佛近在咫尺,却永远没有一个明确的答案,而越接近就越想知道,就必须不断启航,而不是穿着吉光裘,宅家上网听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