焦安溥，台湾独立音乐人，2006年以艺名张悬出道，2015年淡出歌坛，直至2019年以本名恢复活动。《神的游戏》是张悬2012年以艺名发行的最后一张专辑，曲风兼具后朋、后摇、trip hop（神游舞曲）、民谣等元素，搭配诗性歌词，写出命运、缘分、爱的各种面向，柔软时仿佛带着听众坠落温床，刺痛时又让听众无法不直视绵密的伤口，将听众带入一个看似与外界剥离却自有运转逻辑的空间，精准描绘人心和时代之多变，而后又得以共同抵抗所有荒谬。
“缘分是神，游戏是我们”，这是《神的游戏》专辑文案。无可预测的缘分作为神掌握我们的命运，对祂来说我们仅是一场游戏。即便如此，我们却仍在自己看似注定的命运里，尝试好好玩一场不属于神的游戏，体会命运与缘分造就的爱恨。如此基调流淌在《神的游戏》每一首歌曲之间，将它们贯通为一个整体。
疯狂而荒谬的命运——〈疯狂的阳光〉、〈危险的，是〉、〈玫瑰色的你〉
〈疯狂的阳光〉唱着命运的玩笑之必然。“上帝用手把你捧着／此生轻轻地摇晃／可惜了我这辈子是在地上”。前三句歌词便延伸出两个问题——地上的人仰头看着本该属于自己的位置，面对命运偶然的错置，他应当用何种姿态面对？在上帝手掌中的人，会不会也害怕在摇晃中坠落地面？命运不提供人们的处境任何答案，于是天上的人选择将忧虑放开，地上的人选择奋力往天上荡：“不然谁在手里／像在怀里／都不必心慌／或是我们一遍遍地往天上荡”。被错置的人不一定能够清楚说明自己与命运之间处境为何那么怪异，可是他们可以为自己做出选择，即便他人看来怪异而疯狂。因为爱和恨是真的，奋力地挣扎和垂手的斗败是真的。知道自己是什么、不是什么而做出选择的念头，也是真的——何况，命运本身就是疯狂的存在。“疯狂啊／那个阳光／你是有伤呀”，“疯狂呐疯狂／雨下要烂呀”，当命运像疯狂的阳光笼罩人们，人们不拘泥于自身处境，反之去思考落雨的可能性，或许是对命运的另一种抵抗。
〈危险的，是〉曲风偏朋克，歌词则更倾向于在现实层面上描述身处物质世界的疲惫。活到现在放眼望去日子已是多么的安全，可歌词里不断重复着“危险的”，狠狠撕咬“我”却不露脸。危险的是“不喜欢的人赚到的钱／游戏无法让人破解或厌倦”，“赠品 宗教 空气中有毒的烟／道德 传言 性和超级企业／幻觉和对幻觉的迷恋／有时替代我说明一切／有时尖声嚣叫要不让我睡”。歌词反复书写人们厌倦现代社会的幻觉，但最危险的却是不停歇的物质追求导向情感上的漠视，最终走向毁灭的境地：“他哀伤鲜艳的遗言／不断袭击世界的黄红绿黑”。于是，“推挤中／人们开始说／活着疯癫的／得去死了才美”。歌曲尾声也强调了这一点：“危险的是我冷漠的心啊／你汗湿的手／他只在失去时才流泪／我爱人脸上闪过／寂寞的一瞬间”。然而，幻觉和对幻觉的迷恋似乎永远不会被消灭，造就一种荒谬的循环。
如若命运和尘世中的物质疯狂而荒谬，人们能不能在理想中构建起属于自己的乌托邦？〈玫瑰色的你〉，歌词从一开始便以“玫瑰色眼镜（rose-coloured glasses）”比喻过度乐观、理想化而显得幼稚的想法。“这一刻你是一个最快乐的人／你看见你想看见的你将它发生／因你我像戴上玫瑰色的眼镜／看见寻常不会有的奇异与欢愉／你美而不能思议”。因为理想中的世界太美丽，你告别普世价值观对幸福的定义，甘心投身万物中神的爱恨与空虚。我经常在想，如同所有美丽的文字，这首歌词是很轻易能够打动人的，但是如若人们真的在生活里遇见了真正“走出千万人群独行／往柳暗花明山穷水尽去”，本质上独立、特别，而非以“独特”为由包装自己的人，有多少人能够真的指认出他们存在？
〈玫瑰色的你〉是张悬献给社会运动者的庆祝之歌。仍记得初次听到这首歌时，因为MV里紧贴时事议题的画面、社会运动的精神感到震撼，长大后依旧如此。如今觉得这种玫瑰色的壮丽，并不一定需要“你在曾经不仅是你自己”如此宏大的视角才能达成，人们也可以脱离宏大叙事，仅仅为自己活着，所以美丽。即便只是在最平常的生活里犯错、摔倒，你也是“有着多少温柔才能从不轻言伤心”的一个人。在思考人类命运的缝隙之间，甘愿在毁誉中先成全自己，也已经是这年代里最壮丽的记忆。甘心走出千万人群独行于自己认知中的世界，不畏惧地选择个人的柳暗花明、山穷水尽的每一个平凡人，也是“玫瑰色的你”。
爱与伤害，一体两面——〈Triste〉、〈蓝天白云〉、〈两者〉
〈Triste〉的曲风为神游舞曲，歌名在西班牙语中有“悲伤”之意。“你是我的灵魂／但不是我的眼神／你还在爱／我不能先恨”，歌词描述情爱的纠缠，“我”似乎渴望脱离某种病态的爱意，却仍困在里头，无法恨一个看起来还爱着自己的人。这种爱意像毒药，一旦咽下便会对自身产生危险，“我”却甘愿在爱的幻象中带着慵懒的自暴自弃沉沦：“吃呀／吃不完就剩／剩的让我拣去噎死人生／我多想疯狂吻你／又多困”，跟随对方的步伐一步步沦陷：“Five and six, so you’ re seven or eight／Five and six, then it’s seven or eight／别祈祷／我们先闹／你也觉得冷静太累”。最后一句歌词是玩味的，“你是亲爱的神／你碎了／我只好完完整整”，仿佛说明“我”已经脱离被操纵的处境，但从另一层面来看，也像是在讽刺地描述扭曲的爱只能成全其中一方——在一段扭曲的感情中，只有作为“神”般被崇拜的一方倒塌、破碎，另一方才得以完整。
而失去“神”之后是什么——〈蓝天白云〉像是脱离一段感情的昭告，编曲的跌宕起伏代表“我”的情绪是波动的，歌手却以平静的语调，喃喃叙述独身日子中反复注视昨日的心得：“想起我不喜欢的／也如今它们四散无寻／看来多么陌生／我去注视变得再也不疏离”，“今如旧的。昨天比较新／新, 让我感觉好奇 怀疑 恐惧 有心”。“蓝天白云／当你离去／蓝天白云／我曾经眼里只有你”，歌词不停重复着“我曾经眼里只有你”，但在这些呓语之间，强调了“你”离去时，我的天空是干净的蓝天白云。如此，便也不去追寻四散无寻的昨天。
〈两者〉由吴青峰作词，张悬谱曲，歌曲配合MV，以希腊神话故事《自恋水仙：厄珂与纳西瑟斯》为基础，描述两个自我在一具躯体里的拉扯。在这则神话中，森林女神厄珂爱上俊美的河神之子纳西瑟斯，却因为被诅咒无法正常表达话语，只能不断重复他人说过的话。纳西瑟斯因为厄珂无法正常说话而生厌离去，被复仇女神惩罚，他歇斯底里地迷恋自己在水中的倒影，想与自己在水中的倒影亲密结合，却无法形成真正的爱情。最终，纳西瑟斯在水池边死亡。
〈两者〉描述女子恋上一个自负的爱人时，两个自己在躯体里的拉扯。“她在黄昏送着这一片浓情云朵／我在夜里哼着歌功颂德／她在阴天等着这一片闪电天空／我在雨里抹着化不开的口红”，“她在冰箱放着这一片伤心苹果／我在房里扮着歌唱玩偶／她在门口搁着这一片诱惑包裹／我在心里算着威胁人的借口”——“她”是被动的，企图用隐晦的举止和情绪吸引对方注意；“我”是主动且外放的，为了爱人歌功颂德、编造威胁他人的借口。“她”和“我”都是自己。然而，“我们”一样为了爱人患得患失，因为“我们”都清楚自负的爱人爱的是他的自我，而不是“我们”：“沉没前清醒的爱人／在拥有爱的世纪里悲伤／亲吻后沉睡的爱人／享受的孤单梦一样落下”。即便分不清左右，歌曲尾声，“我们”歇斯底里地呐喊：“别忘了我的脸”。
在散落的日子里，凝视缘分的每个眼神——〈艳火〉、〈如何〉、〈日子〉
〈艳火〉讲述缘分的偶然使相遇变得不易。“于是你不停散落／我不停拾获／我们在遥远的路上白天黑夜为彼此是艳火”，如此意境非常美丽，但如果要身临其境，首先必须跨过“如果你在前方回头／而我亦回头／我们就错过”的可能性。既然相遇已经如此不易，我们选择抛开一切在缘分里挥霍：“于是你不断地爱我／我能如何便如何／在遥远的路上即使尘埃看今夜艳火／我等你在前方回头／而我不回头／你要不要我”。张悬曾经表示，人们总是猜测眼前的缘分是不是必然的幸福，往往带着太多预设去打造一段相遇的结局。而我们在命运中真正的依归，往往必须藉由自身对相遇之人的奉献获得，而非仅仅取决于我们对一段相遇的期待。如此不留遗憾，在离别到来时，也要真诚地告别。“扑火／我们相视笑着扑火／什么都不说／不说的／是真的／我们相视笑着／是梦也快乐”中的“扑火”意象，仿佛奋不顾身地朝火焰扑去的飞蛾，无论一段缘分能够成为现实或仅是一场梦，只要相视笑着，是梦也快乐。“我们相视笑着／有梦了／快乐”。
私心认为〈如何〉是与专辑名称《神的游戏》最契合的一首歌，歌词中问出的每一个“如何”，看似疑问，却都是引导人们与缘分相处的指南，而答案由听众自身赋予。“你要如何原谅彼时此时的愚蠢／如何原谅奋力过但无声／在苦心之后看潮汐的永恒”，探讨面对成败的态度；“你要如何原谅时光遗失的过程／要如何才能容忍它发生／要如何才能想而不问”，探讨面对时光流逝的态度；“你要如何离别仍须游荡的旅人／要如何让缘分就是缘分／如何凝视缘分看我们的每种眼神”，则探讨面对离别的态度。其中“要如何让缘分就是缘分”，是这首歌的点睛之笔——当人们对一段缘分有所想象时，往往对其赋予太多想象与期待，因此看不见缘分中沉淀的、最美丽的部分。让缘分就是缘分本身，才能真正专心地凝视缘分看我们的每种眼神。
〈日子〉以民谣为基调，听起来非常平淡，但六分半的歌曲中缓缓道出平凡日子里深刻的刺痛瞬间。“你爱我／宽容与极限／严厉与慈悲／相伴而相对／我爱你／你是一个世界”。这段歌词仿佛在描述一段感情中的不对等，你爱我，有宽容、极限、严厉、慈悲的标准之分；我爱你，仅仅因为你是一个独立的世界，无须标准或条件。“寂寞如神神如歌／夏日以来／众神如人寂寞／众人如神般寂寞／因爱是交易、货币和词汇”，爱从来都在最具象的生活里，但为何我拥有了和你如歌般的缘分，却如此寂寞？我的孤单和孤单的你，彼此看见却相对无言。“在我了解这些以后，那天／我向你说了句不认真的再见／可我深深地亲吻你的脸／我再也不可能累积出那么多的眷恋／我曾堆出最高的疲惫和思念／到它垮前”。每天都是我能爱你的最后一天，所以我选择在今天离去。
“后来不是未来／而是从此现在今天／我们像所有人一样谦卑／忙碌与分别／走出家里／走在日复一日的大街”。此后，看待世界的眼神、度过日子的方式，好像也没什么不同，只是日子里再也没有你的存在。
缘分是神，游戏是我们。在所有相聚与离别的瞬间，我们行走在疯狂的阳光夏，通过缘分，凝视神的每个眼神。
然而躯壳始终存在于当下。于是回到永无休止的现在，玫瑰色的人们在黑压压的、毫无差别的人群里怀揣自己的颜色，怀揣着世界赐予他们的爱与伤害，看似无意对现实做任何抵抗，却始终舞动自己的节奏。直到与死亡遗忘有关的场景发生为止，我们又回到神的怀抱，开始下一次命运的轮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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