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病人和太太在六年前结婚。结婚时,太太带着三个女儿嫁给他。他知道这并不如此容易处理,不过因为爱她,他不介意也爱她的三个女儿。
因为他肾衰竭且无法再洗肾的缘故,他被送进慈怀病院。我就这样成为他们一家人的医疗社工。
陪伴他们两天后,我发现这三个不超过十二岁的女孩,在养父患病的旅程里,各自扮演不同的角色。
大女儿压抑着自己的伤感,在妈妈照顾养父前提下,确定自己扛起照顾两位妹妹的饮食起居。二女儿在母亲忙碌的时候,她能看守及陪伴养父。三女儿则跟随着母亲进进出出,当母亲哭泣时,她会第一时间递上纸巾,拍拍母亲的肩膀。
有一个早上,快要临终的男病人对他们四人说:“我希望和你们拍一张全家福。”
太太把此事告诉我:“以量,可以帮个忙吗?他想要和我们有一张全家福。”
我走进病房告知病人我明天可以协助摄影:“明天我会带我的相机来,我们明天见。”对于人像摄影,我略知一二。我坦白告诉他,要这么短时间去找一个专业摄影师,恐怕有点难度。如果他不介意,我愿意免费为他和他家人们充当半专业摄影师。我也给他看了我之前的一些人像拍摄。流着眼泪的他握着我的手对我说:“谢谢你,阿量。”
离开病房之前,太太对我说:“明天是我二女儿的生日,我也会准备蛋糕。”
我说:“好。拍摄完全家福之后,我们一同吃蛋糕。”
没想到,我们还是输给时间。
隔天早上,病人双眼翻白、嘴里开始吐白沫和血丝、已昏迷。不管我们说什么,基本上他都没有办法给予我们回应。
拿着相机踏入病房的那一刻,我看着他的太太和三位女儿处于在悲伤之中。 我先把房门关上,让他们一家五口能有个隐私的时空。
太太问我:“怎么办?现在都拍不到照片了。”
“嗯。来,我们一起来。”我请大家围着男病人的病床,我对女孩们说:“我们可以慢慢地触摸他的手指、脚趾。帮助他按摩,其实是可以让他知道我们在这里陪着他。可是不要太用力,要慢慢地、轻轻地。”(注明:不是所有病人都可以被按摩。要是不知道肿瘤长在哪个部位,请不要轻易随意替病人按摩。我做这个邀请之前,我是事先有询问过我们的护士长,确保这样轻轻的按摩是不会带给这位男病人有任何的伤害。)
我从书包里拿出一些润肤露,我交给女孩们,对她们说:“你们会害怕触摸他的皮肤吗?”
他们对临终及死亡不忌讳、也不怕。三个女儿摇头以示不怕之余,同步开始各自轻轻抚摸养父的双手、肩膀、背部、腿部和脚趾;我不断鼓励她们:“你们做得真好。你知道,当你们不害怕时,又愿意透过你的双手愿意为他做按摩,他也就不会这么害怕。他也会知道你们一直陪在他身边。今天任何时候,只要你想要表达你对他的关心,你都可以这样做。不过要记得,不能太用力,轻轻就好。”
病人的太太在旁边哭泣,三女儿就递上纸巾给妈妈,拍拍妈妈的肩膀给予安慰。
大约按摩到十分钟左右,我说:“你们看到吗?他的表情是不是比较没有这么辛苦了?”他们点点头,病人的脸部神情果然真的轻松多了。
我鼓励孩子们:“一个我们这么爱的人,他可能准备要离开我们了。我相信我们心里一定会很难过。不晓得我们当中有哪一位愿意和他说说话?把自己心里还想要说的话告诉他?”
其实病人无法再像昨天一样和我们沟通,可是,即便他已经无法听到我们说什么,我还是希望能够让这三位女儿说出自己心中想要和他道别的话。
三女儿先举手开始说话:“以前祖母去世的时候,也是一句话都没有对我们说。”
她的眼泪一面说,一面流下来。只有八岁的她要经历祖母去世、父母离婚、养父即将去世。生命这三重失落的经历,我不晓得她是如何消化这些,也不晓得她是否承受得了?
她的眼泪,由母亲帮忙抹去;而母亲的眼泪,由她来帮妈妈抹去。
我看着二女儿不断握住养父的手,我读到她心中有许多的不舍。
我对她说:“你有什么话要对他说吗?”
“除了我爸爸、我妈妈,他是我最亲的人。我当他是我的家人一样。”
“你说的真好。虽然他无法给你任何回应,不过你还是可以继续说的,我们希望他能够听到的。 ”
“其实他最担心是妈妈,他担心他去世之后,妈妈不吃饭、不喝水。他最担心的是妈妈。”
我用手示意说:“所以,你对他的担心,你想说……”
他握着养父的手:“不要担心。我们会照顾妈妈的。”
我能够了解二女儿此刻的心情,看到大人们如此脆弱,仿佛也真的很想为大人们尽一点力。
我点点头,转头看着哭泣的妈妈,她和三女儿坐在沙发上。
我问她:“妈妈,你有什么话要说吗?”
她站起身,坐在床边,抚摸丈夫的额头、亲吻了他。
我主动插话:“刚才女儿说她会照顾你的,你有什么话想要对你的丈夫说吗?”
难过的心情依然盘旋在她心中,她不断抚摸他稀疏的头发、发黄的额头。
时空沉默好久,我唯有安静陪着他们一家五口。
她久久才说出一句:“你要好好走。不要担心我们。”
我知道要她说出这一句话,是需要鼓起很大勇气的。我也随之打破沉默:“要你说出这一句话,是需要许多的勇气的。谢谢你说给他听,也说你的女儿们听。”
她点头。之后,她不停地说。因为眼泪以及鼻涕模糊掉许多话语的内容,
我听不清楚。然而这并没有阻止我继续点头、以及给予支持。
我隐约地听到她重复的一句话:“我会好好照顾我自己。也会照顾这三个女儿。”
当下,我发现大女儿越站越远。我对她说:“你要和他说说话吗?”
她摇头。
妈妈说:“她和他没有这么亲。”
我点头回应:“她和他还是很亲的。至少她一直都在这里。她没有离开过,一直都陪着他、陪着我们。”
站在角落的大女儿听到我这一句话,立刻红着眼睛。我稍微点头,给她一个微笑。我猜她从小就学会了试着压抑自己的眼泪。不然的话,家庭的苦,她如何去承受。我不勉强她一定要说些什么,因为她红着眼睛的神情已经说了许多了。
我对他们四个人说:“我知道我们本来今天是要拍全家福的。虽然他昏迷了,我现在为你们拍摄,好吗?”
结果,我为他们在病房内拍摄了一系列的全家福。我特别喜欢拍摄他们一家五口握手的状况,我觉得能够紧握即将离世的双手,是最能令我动容的事。
当下,我不晓得男病人是否知道我们已经替他完成拍全家福的心愿,他在昏迷时,给了我们一抹微笑。 是二女儿告诉我们:“妈妈,你看他是不是在微笑?”
当下,病房的气氛从悲伤转到宁静;他给我们的一抹微笑把我们大家的心都给安顿好。毕竟,那微笑里有他给大家满满的爱。
不到四个小时,男病人离开了。他带着四位家人给予的祝福,安详地离开了。而我们并没有输给时间,我们把一家五口的全家福照片给留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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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想哭! 结局很圆满。 谢谢以量! 你的文章每次都感动我❤❤❤❤❤❤❤❤❤❤❤❤
谢谢以量大哥把这些临终情景放上来分享,让我知道每一个细节其实都是陪着临终人士的家人需要经历,而且言语的表达是让他们有所释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