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电话在响。
接起来, 一名女性破口大骂:“motherfxxker !你是杀人凶手!”我回不过神来。
我再次听到对方大声呐喊:“超 X 败!fxxk you!你是杀人凶手!!”
我认得出她的声音。她是我照顾其中一名病人的太太,而且患有思觉失调症(旧称精神分裂)。
她的先生是我照顾有整两年的病人。我因为要出国解决自己的事宜长达一周,所以把这位病人的事宜交给了我的同侪负责。我也同步让病人知道,要是我不在的这一周,都可以联系我的社工同事。在我不在的时候,病人因病重而在医院安宁中心病房去世了。我就是疏忽事前联络她。
所以一周后,我回到办公室,就接到她不停骂我的这通电话了。
她咬定丈夫去世那天,没有人通知在家里的她,导致她无法见到先生最后一面。 真相是社工同事有通知她,请她马上过去医院。可是,她就是还在家里不停抹地。她说要抹好了,才能出去。
结果先生去世后,她不在现场,她不知道死因是什么。无子女的她咬定我是杀人凶手。是我抛下她的先生,不照顾她的先生,所以我的疏忽杀死了她的先生。
我拿著手机也不能做些什么,就只能让她继续生气,而且重复一些她所说的话。有好几次我察觉自己已经无法忍受那些羞辱及谩骂,我忍不住想要反驳,为自己辩护。可是,我还是hold住。
我只能调整自己的心态:她是有思觉失调的病人,我怎么可以要求她能听进我的澄清?
再加上,我觉得发泄愤怒是再也普遍不过的哀伤反应之一。既然她心中的怒气无处宣泄,所以自然地选了我来做出气筒。这“杀人凶手”的罪名,就得由我来扛下了。
等到她骂我,骂到她说:“你知道我很伤心吗?”
我回应:“我听到你一直骂我,我心里面也替你难过。”
她哭了。在电话另外一端抽泣著。
我说:“辛苦了。你很难过。你生气你的先生不和你说一声再见就走了,辛苦了。”
“我每天早上都在哭。他怎么可以这样对我?!”
“我想,如果他真的有选择的话,他不会想要这样走的。”
我让她从对我的怒气,转移到对她先生的怒气。我觉得那个怒气是来自于先生没有和她告别。我让她不断哭,不断说她先生的不是,直到最后说出她很想念她的先生。
“其实回来上班第一天,我在下午五点就去祭拜你的先生了。”
她说:“原来你有去看他?”
“当然有。还特地拿著花和香去拜他。我陪你的老公,还有你这么久了。我也很不舍得他。所以,当你骂我是杀人凶手的时候,我也是很难过的。”
她语塞,然后说:“我怪错你。”
“没事。我想,换成我是你的话,我也会臭骂冯以量的。他没有告诉你发生什么,也没有和你交代一声,就消失了一个礼拜多。换成我是你的话,我也会骂他的。”
我们再谈多一下,说好了下个礼拜我会去拜访她,去她家做家访,再和她多谈。我们放下电话。
下班前,我的社工伙伴对我说:“你今天早上的对话,我有在旁偷听。我都听见她很大声在骂你,你居然心情还可以这么稳,我要向你多学习。”
我有苦说不清,只好用调侃自己的笑声带过。
事后,安静下来思考,我觉得有两个原因,我当天的心情如此稳定。
第一个:
我当天体力及心情都不是处于一种疲惫的状况,所以我接得主对方的情绪。我发现每当我非常疲惫的时候,我接不住自己以及对方的情绪。所以我要确保自己不要burn out。这是很重要的。
第二个:
助人这件事,我觉得抓紧动机很重要。 我做一名助人者究竟是利己、还是利他?
如果我还要丧亲且无助的女性来照顾我的需求及感受,我想,我的助人之旅应该不太能够走得太远。凡是合理合情的情境,我都试着妥协。然而不合情不合理的,那就盖下电话就好了。
当然,有了利他的概念,还是不足够的。稳住自己的状态之下,进一步学习说出对方的心声,尤其是那些心灵深处的声音。并不需要为自己辩护,也不要常把自己放在前提。
这些都是我觉得我们助人者很需要时常磨练的基本功。 这些基本功,不仅仅只是懂概念,而也需要懂得运用技巧。尤其是看懂技巧里头的“巧”:要做得刚刚好,就好。不要做太多,也不要做太少,巧就巧在这儿了。
通电话的三天后的清晨,她再次打电话给我。再次和我说对不起,她错怪了我。她那天这么凶的骂我,希望我不要放在心上。
“我没有放在心上。我很欣赏你再次打电话给我。我很高兴你做到这一点。”
谁说思觉失调症的病人无法办事?我倒是很欣赏这位女性每一刻的当下都是如此表里一致。又是属于我自己的一趟学习了。
当天下午,我报告给医疗团队知道这件事。我诉说从被病人的太太误骂我是杀人凶手;到今早的一声道歉,我的医疗总监回答:“恐怕也只能有你可以这么associate她。如果她不对你生气,她还能对谁生气?”
她的生命,能连结的人真的很少。祝福她慢慢走过失去丈夫的失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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