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前在新加坡,遇到泉州老乡,谈到闽南语中的 roti(面包)、sabun(肥皂)、kahwin(结婚),是不是借用自马来语?座中一位长辈表示,roti、sabun 应该是波斯语,何也?过去中国社会没有这些,而泉州做为海上丝路的起点,外国人云集,就借用了波斯语。
至于说 kahwin,拜托啦,别老认为福建人在抄袭马来语,那是闽南语的“媾姻”、“交姻”。
得出结论之后,我再去请教一位学识渊博的朋友,他说:roti 是北印度语、sabun 是葡萄牙语、kahwin 是古爪哇语。在大航海时代,这些辞汇在南岛语系社会,先影响了闽南语或是马来语,还可以再做进一步研究。
隔了两日,听一位来自四川的中国文化工作者,畅述自己研究三星堆遗址的经验,考证出长江流域孕育了最早的中国青铜文明,而其许多养份,来自中亚地区。这与一般人认为中华文明原创于黄河流域的想法,有一定的距离。
刚好我的书架上就有一本刘仲敬的《中国洼地》,还有一本陈三平的《木兰与麒麟》,就很能接受、明白他所说的。
为此中国文化才能够如此的灿烂、丰富,其源源不绝的生命力,正好是得益于其多元精神,它一边孤高地将它的四邻贬作夷、蛮、戎、狄,同时也非常务实,什么样的科技、物质、艺术、文化、思想,为我所没有,我就吸收过来,为已所用。印度文明与中华文明有一次历史性的交融与结合,产生了中国佛教,影响中国两千年之久,便是最好的证明。
为此,中华民族挨过了一次又一次的天灾、一次又一次的改朝换代的杀戮战争,它的成败不只是系于汉民族一身,而是历史上许多民族的结晶,包括许许多多已经消失了、被同化了的非汉族。
为此,当我们提到中华文明、中华民族、中国人,你很难规范一套系统、标准来判断,因为其时空的渊远辽阔,它所包含的东西南辕北辙。把一个马来西亚华人、香港人、上海人,再加上一位东北汉族、西部陕甘汉族摆在一起,思考一下做为中国人的共同点是什么?祖籍、国籍、文化?
谭恩美的《喜福会》,一开篇就借着移民美国的中国妈妈之口,向女儿解释红豆汤和芝麻糊的差别,一会儿说“差不多”,一会儿又说“不同”,这当中的奥妙由你说吧,到底是差不多,还是不同?
而如果进行一番剔骨去肉的“去异存同”,把共同的保存下来,个别的特征去掉,那么这些大马人、香港人、上海人等等,还能成为一个健全的群体生存于世吗?答案是不能。老虎是猫科动物,但你不能把它当猫,养在家里当宠物。
为此,当马来西亚华人谈文化传承时,我们务必认识到一点:马来西亚华人,在全世界华人大家庭之中,这一撮600万人,是有别于其他、独立无二的文化群体。
为此,我们在国内,对着其他种族,为了省略,自称华人,而一旦踏出国门,面向世界,我们唯一的身份,只能是“马来西亚华人”,这名词不可以加以切割,因为马来西亚不只是国籍,更已经成为我们文化、民族认同的一部份。
这当中最重要的是“乡土记忆”,而我们的“乡土记忆”只在此邦,不在北国,而这乡土记忆进一步影响了我们的生活、语言、文化、风俗。马来西亚华人要追溯、学习中华文化,同时要传承下去的,更是移民南洋、产生质变的“大马华人文化”,它在举世之间稀有、独特,而且相对脆弱,只有我们能加以守护。
它的文化主体源自北国,同时交织著南洋的蕉风椰雨,家中神台下一块“唐蕃土地”,道尽一切。人在异乡,我们会因为苏轼的〈水调歌头〉,而有着所有中国人被触动的共同频率。同样的,如果作客黄土高原、黄河岸边,在那大碗酒、大块肉的北方宴席上,有人给你送上一包 Nasi Lemak(椰浆饭),用新鲜的蕉叶裹着鲜香的米饭,我猜你一定高兴得大喊大叫:这是我家乡的食物!这是我家乡的食物!
敢问客官,乡关何处?
也许你该无语凝咽,你的家乡,永远是那个孤悬海外的蕃薯国。柳永的〈雨霖铃〉,或许可以精确地道出你的思乡之情,可让你午夜梦回的,永远是你生长的地方,那里长着的芭蕉、椰林。
一名学生被问籍贯哪里?答案广东。广东哪一个县?怡保。这个答案令人发噱,是因为地理位置的错置,但从情感上来,它并不该令人发笑。广东、怡保,都是他的根。怡保的好山好水养育了他,再也不可能自一个人的文化、生活、语言、习惯、记忆、情感之中完全切割。
今天,我们不能把马来西亚国籍,当成一件罩在民族身份上的外衣,可以随意更换,一旦移民到其他国家,就爽快切割干净,只剩下中国人的血统和文化。这种移民心态,就合该漂泊;缺乏了成长的乡土记忆,你就只是一株失根的兰花。
我生在马六甲,就我的人生,如果“马六甲”这一块被硬生生抽走了,我将只是一个没有灵魂的空壳,无所谓华人不华人。
今日大马华人谈“文化传承”,不只是所谓上下五千年的正统中华文化,它更应该有“大马华人文化”的部份。
当西风东渐,我们自省是否落入“去中华化”的桎梧同时,也要同时思考,为什么大马华人在谈到“文化传承”这样的议题时,也总是在不知不觉之中“去马来西亚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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