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像资本主义一样,女性主义作为一个大词,被人频繁地在日常生活里提起的时候,这个词的意义就被稀释和消解掉了,大家视之为稀松平常,觉得不太需要特地花心思去思考和应对。甚至在这个年代,可以有人公开宣称他们反对女性主义,或至少是不支持的。
“男女已经很平等了!你们还在喋喋不休说什么?”
或是,“我不支持女权,我支持的是性别平等。”
若我们只讨论中产阶级里的性别处境?2024年很多的性别不平等,会在更幽微的层面发生,更加难以觉察,就好像在鞋子里面喀着的一颗小石头,不会对你造成什么太大的损伤,但是你每走一步路,都会感觉它的存在让你每一步都不舒服。
我从上一份工作辞职的时候,我的上司,她问我:你是因为要去结婚了所以辞职吗?但另一个男同事辞职的时候,她并没有这样问,而是祝福他有更好的前程。为什么?因为社会普遍认为女性是应该为家庭投入更多时间和精力的那一方。
当我和一群男人坐在同一个饭局里,他们默认我作为现场唯一一个女人,理所应当承担为大家斟水倒酒、分派餐具的工作。当我直接表示拒绝,他们都吓了一跳,一方面他们或许从未想过这个小小的要求会被拒绝,一方面是他们在当下那一刻意识到了,我的拒绝直指他们潜意识里某种父权的习性。
之前我在本地组织过一些赈灾活动,发现大家很容易忘记要收集的物资是卫生棉。为什么?因为男人不需要用卫生棉,而女人的需求无人特意过问。本地的难民组织在安置和援助难民的时候,也不会记得女性难民需要穿内衣或购买新内衣,以至于需要再成立一个专门照顾女性难民的NGO组织。
也是到了2023年,我们的内阁才开始准备要修宪,让女性公民与外籍配偶生下的孩子可以获得马来西亚公民权;按照本国法律,原本是只有男性公民的孩子才可以自动获得公民权。
为什么我姓陈?哦,因为我爸姓陈。
就是这些日常生活里频密发生的,小小的事。非常小,小到如果你认真地抱怨,大家会觉得你很难相处,甚至还觉得“你是不是仇男”——仿佛一件事情如果对女性不公平,就是男性占了便宜,而男性觉得“这东西又不是我要的”,于是有一种好像被攻击了的委屈。
为什么会这样?因为大部分的男人根本不觉得女性主义和男人有关系。
事实上,父权体系里对男性的优待,背后潜藏着一整套“男人应该如何如何”的期许——做不到的男人,会被视为父权体系里“失格的男人”,可能因此背上娘炮、软饭男等污名。
女性已经懂得为自己的权利发声,许多男性甚至没有意识到自己也正在被父权压迫,或是已经如何从女性主义发展进程里受惠;他们所做的是努力往父权标准靠拢,为了维护(他们其实没有机会得到的)某些男性红利而敌视女性主义。
男人没有看清楚自己的处境,于是把女性视为敌人。但其实父权和社会阶级、殖民主义、资本主义是连在一起的。男人的被剥夺感,来自于男人内部的阶级分化,并不是女性真的从他们手上夺走了什么。
女性面对怎样的处境?
再来说一些数据。
长久以来,汽车在做安全测试的时候,都是使用男性假人进行测试,所以汽车的内部构造是依据男性的身材所设计的,这导致男性和女性开同一辆车,发生类似的车祸碰撞时,女性受重伤的可能性比例比男性高47%,死亡率高17%,轻伤则是71%
包括药物研究也一样,男性的身体对药物的反应如何,被用来代表全人类,成为一种正常指标。女性如果吃了那个药物,身体有什么和男性不同的异常反应,比如生理期的异常变动,会被视为特殊案例处理。
男性的生理条件和生活需求,被当成一种自然而正常的基准。所以男人不明白为什么女人需要生理假,不理解经痛,女人愿意吃避孕药但男人不吃(因为子宫长在女人身上)。
女性作为“不正常的人”、“一切特例的总和”,需要付出更多的努力和代价,就像把自己塞进某件不合身的衣服里面,来适应这个以男性作为基准和衡量尺度的社会。
为什么女人不可以更像男人一点,那不就可以完美融入社会了吗?
在职场上被视为优势表现的性格特质,其实是更偏向阳刚特质的。如果女人要在工作场合受到尊重,她必须去性别化、去阴柔化,她实际上就是模仿男性,向阳刚气质靠拢。但即便如此,即使表现出同样的性格特质,人们对男上司和女上司的评价也是不同的。
这些事情,就是一个女性可能面对的处境。不是因为她个人能力和其他人的差别,也不是因为她的文化资本或社会阶级,而是因为她是一个女人。
女人是一种处境,而不仅仅是性别。
谁最喜欢谈女性主义?
猜猜看,谈女性主义谈得最多的是谁?
是商家,是广告业者。是带货的自媒体。
但他们用的词不是女性主义,而是empower woman / girl help girl / woman power。
这样似乎会显得比较温和?因为女人不应该表现得有攻击性,要温良谦恭让,这是父权一贯对女人的要求,也是女人日常的情绪劳动。显得有攻击性的诉求,会激起别人的防卫心理。
用女性力量这种词汇,不强调推翻父权体制,而是诉诸个人的主观能动性(agency),那么男性就不会感觉被攻击,体制不会感觉受到威胁。就好像新加坡也允许人们表达政治诉求或批评政府啊,只要你待在那个被划定好的范围,那个公园的演说者角落(speaker’s corner)就可以了。
广告和商家的宣传怎么说?
他们说因为你值得,你要努力赚钱,买一些价格昂贵且剥削童工的珠宝或包包来宠爱自己。女人有能力自己买钻石,不再需要等待男朋友的馈赠。
这是什么?消费主义。女性主义此时变成了消费主义的附庸,争取女权的实质意涵被简化为消费行为。这是第一点。
第二点, 男性会更加觉得女性主义和自己没有关系,也就更不确定父权制度是如何在压迫一个男人,他会继续被困在传统的男性困境里,要做个有肩膀的大男人,要展现男子气概,要用阳刚的方式活着。
第三点,把性别不平等的结构,简化成“你可以自己选择”,看起来很有agency,但主体作为个体,越是坚持“自我决定”,结构就越能被免责。
这一代女人的困境
我们当然比30年前的女人幸运,老前辈已经为我们争取了很多东西,比如极其重要的投票权、参政权和工作权。
但我们这个年代的女人面对的另一种困境是,这个年代看起来拥有了表面上的平等,我们都是出生于小康之家、中产阶级,受过教育、见过世面,大家都说你可以自由选择你想要的、成为你想成为的人,看似已经没有什么在阻止你了成为一个健康快乐的女人了⋯⋯
这个时候却可能是女性主义缺乏发展动力的时候。
虽然父权结构已经松动,但父权结构依然以一种社会秩序的方式存在。此刻若你还是和30年前的女性主义者一样大声地争取女性的权利,你会变成一个难搞的人。
人们会觉得你莫名其妙,然后问你:难道你不可以自己选择吗?
马来西亚人在讨论性别议题时,有一套固定论述:一切都是自己选择的。就像他们觉得成功人士都是只靠自己努力,不问出生阶级、机遇;他们不看社会结构问题。
当然,要求一个不了解社会学的人看到并看懂社会结构,这本身也是困难的要求。
我们看一个名女人,掌握了权力、财富、话语权、恋爱议价权,人们大加赞赏,说这时代的女人和男人并无二致。但一个名女人的处境,不能代表普通女人的处境——这个名女人只是用某种方式改变了自己的权力和处境,但并没有解构或翻转整个社会结构和潜规则。
这就意味着,精英意识会完全架空女权的议题。没有什么比“自我决定”更能满足精英女性的强烈自负,也没有什么比这个更让女性远离女性主义。
为什么还需要争取女权?
那么,为什么这时代我们依然应该争取女权?
事实上,在你阅读这篇文章的时候,这世界上依然有许多正在遭受男性暴力的女性,没有机会受教育的女性,终其一生要把身体和脸庞遮起来的女性,不被允许自由行动的女性,因为具有生育功能和性价值而被人口贩卖的女性,被家族父兄当成资源任意交换的女性。
女性作为全球一半的人口,她们的生存处境就等同于人类的文明进程。如果真的关心人权和平等,我们不可能把脸别过去不看这些女性的困境。
性别不平等被拆分成不同的议题。我们知道不同的议题要去找不同的支持者。比如,你会支持堕胎自主权,但你可能不会支持me too;你会支持消除月经贫穷,支持生理用品免税,但你不会支持90天的产假。
我们可以从大框架大脉络去聊女性主义进程,我们看历史和理论发展,有女总统女法官,可以划分出世界到底有了什么变化,性别平等走到了哪里,政策面的制度面的文化的日常的性别互动的,我们都可以做出比较和说出差别。
但你始终要处理的是日常生活里的各种矛盾和困难,从认知要落实到实际的行为层面,你的事业,你的婚姻,你的生育,你与他人的互动。
成为女性主义者,就是和自己内化的厌女意识作斗争的过程。女性主义是一种实用的工具,帮男人和女人了解自己在父权社会里的处境,从而去分析、突破、结构、翻转,找到适合自己的生存方式。
我今天可以是一个家庭主妇,也可以是一个大学里研究女性主义的学者。我的知识必然来自于自己的真实生活,我总是需要面对各种不同的情景,有时靠直觉,有时靠扎实的性别理论,来应对当下的状态。而也只有这样,我也才可以每一次都从中学习和体验,重新生成各种不同的情境知识,然后我才可以重新回到女性主义的理论里面,一一梳理父权结构和自我选择之间的关系。
打倒父权体制,以及“身在体制里去松动它”,看起来是不同的选择,但其实是同一件事。最终,我们用女性主义来创造自己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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