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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狗

好像从来没有为养狗这件事写过文章。为什么呢?可能是因为太理所当然的缘故。从我有记忆开始,狗便是我生活中的一部分。就像呼吸一般的自然而然,直到有人打乱了节奏,我才意识到这件事存有什么意义。

事源于新年前夕,有人在我家附近弃养了六只小狗。它们看起来是刚睁眼没多久的,走路歪歪斜斜,体型只有大约一般成年男子的手掌大小。六只小狗就这样被抛弃在路边,以它们的状态来看,不足一两天就会徘徊在渴死、饿死或是被车撞死的结局中。

总不能让结局如此,总不能明知道了,还看着它们在路边等死的。六只小狗数量不少,但我和家人还是决定先带回家照顾,再开放等有缘人前来领养。可能是因为一直以来都和狗生活习惯了,我其实不太能感受到养狗的过程中,有什么是狗主人不能容忍的事情。

也许是介意铲屎,也许是介意狗吠的声响,也许是难以纠正过来的行为举止,像是咬坏鞋子、衣服或家具。

但以上有哪项是让这个狗主人再不能容忍了,也没有更好的处理方式了可以选了,所以把它们丢在路边,由得六条命自生自灭呢?

我越想越生气,觉得这个人或这群人把完全没有求生能力的小狗抛弃在路边,根本就是等同于谋杀它们。这种对弃养者的愤怒自然是源自于责任心,但其实我知道,它还源自于一份我埋藏在青春时代的愧疚心。

因为说起来,我也曾与这样可耻的弃养者无异。

成长典型的亚洲家庭中,我常常会需要证明自己的价值,唯有那样才能说服别人,我也是值得被爱的。但是和狗的相处却教会了我,爱并不是这样的。(图片来源:Pixabay)

从我有记忆开始,家里就有一只狗,Lucky。 Lucky在我小时候就已经是成年犬了,它会陪我骑脚踏车,陪我出门玩。兄弟姐妹和我的年龄差距大,在我童年中,他们不是到外面读大学,就是忙着迈入青春期中建立自我和人格。

而那时的我什么都没有,总是哥哥姊姊喜欢什么,我就喜欢什么,仿佛照到一面镜子都无法指认出镜中人是自己。狗其实也是这样,它们无法在镜中辨识出自己来。也许是因为共有这样一份类似的无知,我和Lucky渡过了无邪的童年时光。我们之间没有语言交流,最依赖的就是眼神和听觉。

每次我踢起脚踏车脚撑的时候,会发出“咣当”的声响,这时Lucky的脚步声也会“哒哒”归来,那是它短短又整齐的指甲敲打地面的声音。我仿佛泰山置身丛林,所有的认知都是靠手去触摸,花瓣的湿软,泥土的绵烂,还有大雨的狠劲以及抓不住夕阳的虚幻⋯⋯Lucky教会我一种很原始很纯粹的方式,渡过白昼。

而长日终将尽,天色灰蓝,近晚。

后来,到我迈入青春期的时候,Lucky就离开我了。它好像是意味着童年的告终,仿佛Lucky必须要离去,我的自我才能成形。

它离开的前一天,我们在狗屋内坐了一个下午。但那时候Lucky其实已经老得坐不起来了,老狗容易患上关节炎,只能躺在我身边。我一遍一遍地摸摸它的身体,它的呼吸急促,伴随凄凉的呜咽声响。我听得难受,但那时的我知道,我需要感受这一份难受,陪它走完人生最后一段路,如此它才会像现在这样,一直一直留在我的心上。

养狗是一个提早学会接受生老病死的过程,养狗也是一个练习自己成长的过程。

Lucky走了之后,我们家来了一只小黑狗。它是流浪来到我们家的,我觉得它很可爱,想把它留下来养。父亲却不愿意,可是在我的坚持下,他说:“好啊,这样就由你去照顾它,我不管。”只要可以留下小黑,我当下马上说好,但实际上是我不行。

我没有照顾小狗的经验,和我相处的Lucky本就是只成年犬,两者之间还是有些许差异的。那年的我十五岁,对于照顾狗除了喂食之外,其他一无所知。

所以这只小欧告成长得很快,可是在我疏忽的照顾下,它浑身长满了跳蚤,而且是那种大只的牛虱。我看着它身上黑得发亮的皮毛上,凸起一只一只的虱子,看起来非常可怕,完全就是密集恐惧症患者的恶梦。它回过头来时用惨兮兮的眼神看向我,我当时并不知道自己可以怎么帮助它。

父亲骂我,说看吧你什么都做不好。

后来父亲把小黑载到朋友的果园去放养,看着它坐在父亲的罗里上,父亲扣上木板,我感受到某种盖棺般的决绝。我今后再也不会见到小黑了,我这样心想,但是我却没有阻止父亲,我就这样站在原地看着小黑被送走。

小黑今后会面对什么样的命运呢?我无法原谅自己,觉得小黑以后发生什么事情都是我导致的。

但隔了一阵子之后,妈妈跟我说他们看到了小黑住进了父亲朋友的家里面。这个安哥特别喜欢它,还说它很乖很听话。除掉虱子之后,小黑过得很好。

小黑过得很好的结局,使得在这个故事里面担任坏人角色的我感到非常幸运,也为这种侥幸感到可耻。幸运它遇到了好的主人,我才不至于背负一些沉重的良心谴责,于是我跟自己说绝对不能再犯第二次,养狗是从一而终的责任。

当然后来长大了才学会,其实狗虱并没有想象中难解决。只需要看医生打针、吃药,照顾卫生就好了。

养狗是练习自己成长的过程,也是一个学会爱的过程。

送走心爱的狗狗确实像被陨石撞击般,让人偏离轨道。但是跟每一次和狗共度的时光,却有着意想不到的疗愈能力。(图片来源:Pixabay)

成长典型的亚洲家庭中,我常常会需要证明自己的价值,唯有那样才能说服别人,我也是值得被爱的。但是和狗的相处却教会了我,爱并不是这样的。

爱应该没有特别原由的,你快乐所以我快乐。你开心它也开心,你不开心,它就坐在旁边陪陪你。养狗这件事不外乎就是一个学会感受语言之外的爱,学会没有语言也能包容的过程。

很多人养狗的时候会被狗的一些习性感到困扰,甚至崩溃,当然很多都是因为环境、空间,生活条件的限制所导致的,但也有因为你把狗当狗,而不是当作家人的缘故。

当你把它们当作你的家人,你不会比较它需要怎样才值得你爱,不需要因为它的生活习惯或性格而大发雷霆。因为你知道你们是要长久生活在一起的,所以你会想办法去解决一些局限,作出调整,而不是遗弃它们。

不晓得是不是从前辜负过小黑,我长大后养的狗总是黑狗。皮毛同样黝黑发亮,但我长大了,我懂得照顾它们的需求,懂得洞悉它们的表情、眼神、呼吸,判断它们是脾气不好,还是生病了。

我会想,我对它们好,是不是因为我当初辜负过那只小黑,所以我现在是在赎罪呢?我可能是在赎罪,但是跟狗相处的时光却不像在赎罪,对它们好这件事不像是在赎罪,反而像回到了童年时期Lucky陪我骑脚踏车的时候那样,纯真无邪。

距离Lucky的离开,我又走过了下一个十四年,大概是一只狗正常的寿命。以前室友问过我说:“养狗不担心会难过吗?每次都要送走它们,一定很难过吧? ”我说,也许吧,送走心爱的狗狗确实像被陨石撞击般,让人偏离轨道。但是跟每一次和狗共度的时光,却有着意想不到的疗愈能力。

可以镇定陨石撞击后的余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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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藤树

自由撰稿人。喜欢阅读,喜欢听故事,也觉得世间万事万物,皆意有所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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