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当时并不知道她喝醉了,只是觉得为什么她和往常好像有点不一样,好像特别多话。直到看到她拿起放在一边的啤酒,我才发现,“啊原来她喝醉了。”她说她看时间想到我们差不多快下班了,想给我们做晚餐。但我看她快连站都站不稳了,就接过她手上的锅铲,跟她说,“你先回房间睡觉吧,我来就好。煮好了,我再叫醒你哦。”
原本还嬉皮笑脸的她突然静下来看着我,红彤彤的脸蛋,眼神迷茫,但我感觉到那瞬间的她是清醒的。她突然就抱着我说:“谢谢你。”然后就哭了出来,我不懂该说什么,只是拍了拍她的背。
那时我还住在城市,跟两个陌生的女生住在一起。说来奇怪,虽然此前完全不认识彼此,但在生活上我们很自觉地会照顾彼此,像是确保对方有安全地回到家,偶尔还会给加班,晚了回家的屋友留饭菜。有时候正是这些小小的叮咛让我觉得一个人生活在城市也不至于那么孤单。
我想我们之所以没有像一般人居住在外面,和屋友之间关系生疏,是因为这个大姐姐的缘故。
大姐姐是典型的外向者,热情又善良,走到哪里都能够跟人聊天,看到人家需要帮忙的时候也会不遗余力。她是自由工作者,所以作息时间比较不固定,但我大概每天出门上班或者下班回到家,总是看到她在喝啤酒。但喝啤酒是多普通的事情,我自然也没有多加理会。后来我才知道,她有酒精成瘾症。
她在夜里常常无法入眠,年少时失去爱人的经历总是午夜梦回,如《梧桐雨》中唐明皇梦见逝去的杨玉环,“助恨添愁,彻夜连宵。”靠着酒精或安眠药辅助,她试图恢复正常生活,白天出去见人,晚上试着安枕无忧。
一般上若想要恢复正常人的生活,只要肯努力去戒酒,去接受治疗或心理咨询,就一定可以恢复正常生活了。一般论,确实是这样没错,但要协助一个独立的个体,一个人完整地走出黑暗且深层的所在,单单靠一般论是无法的。
“只要肯努力,就一定会成功。”铁杵磨成针的成语故事自小就这样告诉我们。但来到现代,这样的论调有时候更像一个近乎无情的断崖,逼迫雏鸟一跃展翅决定它的生死,充满达尔文式优胜劣汰的残酷意味。
我之所以说出这个故事,不只是想要说看似外向、乐观的人,心中也有无法与人诉说的阴暗面。我更想说的是,你看到深陷在泥沼深处,无法自拔的人,也未必是不曾努力的人,也未必是真的想放弃自己的人。
因为社会的资源分配不如我们想像中平均,世间还有许多我们估量不了的际遇与缘分。尤其是当我理解到人心是复杂的,并不是靠单一二元的分立方式就能拆解的。人心不只是善恶兼备,有时连快乐与忧愁都是共存的。若我们只能够允许快乐,无法包容忧愁,那就像是要切割掉阳光底下自己的影子,那也是属于你自己的一部分。
所以外向活泼的大姐姐才会在我说出让她好好休息,饭我来做的时候大哭。这平凡无奇的举动似乎打开了她心间某个阻塞已久的通道,她比起谁都还清楚自己只是沉溺在酒精中伪装正常,她也想要清醒过来,但清醒时的她却很容易忧郁,只想要哭泣。
我当时很想跟她说没事了,一切都会好起来的。但我说不出口,我无法保证她往后的日子肯定会好起来。但这保证又有什么重要的呢?那不过只是暂时让我们好过一点的话,还倒不如我当时真诚给予她的拥抱,还有一桌暖胃的饭菜来得更实际。
我并不是想说努力没有用,而是单靠努力不一定有用。每个人成功或者快乐的模式都不一样,把同一种成功的模范照搬,试图套用在每个人身上,对每个不能适应的人都贴上失败者的标签,和那些逼迫雏鸟跳崖的悬崖无异,我们无法帮助一个又一个孤单的临崖人。
电影《阳光普照》里面,成绩优异,性格又温驯的乖儿子有个这样的对白,一直烙印在我心中:
这个世界,最公平的是太阳,不论纬度高低,白天与黑夜各占一半。妈妈、弟弟、动物园的动物,还有司马光,都有一些阴暗的角落可以躲,可是我没有。我没有水缸,没有暗处,只有阳光,24小时从不间断,明亮温暖,阳光普照。
只有阴影,或者阳光都是不行的。就像每个个体都拥有属于自己的影子那样,我们是同时拥有光明与黑暗才完整的个体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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