专栏 > 树犹如此

贫穷的尊严

烈日当空下,他一个人站在马路边,歇斯底里地大吼。

好像被全世界遗弃了那样,他在原地咒骂、发泄。但身边的行人、车子自顾自地走近再走远,彷彿他就是个无人能看见的幽灵。我突然理解到有些人即便扯破嗓子大吼大叫,都是没有发声权利的。

从小生活在小镇,我见过许多精神失常的人走在街道上。他们和街坊之间相处都算融洽,还有辨别他们个别的名号。他们固定到不同的地方拿吃的、喝的,小时候父母告诉我说他们是有家可回的,不会日晒雨淋,不会饿到……试图安慰我幼小的心灵。但我想可能他们当下也不只是在安慰我,也是在安慰他们自己。

“我们看到人家这么惨罢了,等下人家回家吃KFC囖哈哈哈。”小时候,爸爸妈妈总喜欢这样开玩笑安慰我。但其实可能情况就是那么糟糕,或者说情况比我们路过看到的还要更糟糕,爸妈可能是不愿意坦诚看见。因为世道多得是破损的事,而我们无能为力。

小时候在小镇的失常人士虽然有时候衣衫褴褛,但周边的街坊都会给他们吃喝,日子看起来还不算是非常艰苦。所以我循著父母亲告诉我的事情,克制自己同情心不要如此氾滥。

直到我到外面生活,读大学、工作,看到同样的弱势群体生活的时候,没有人再引导我应该怎么去思考。于是我开始想这些小人物他们生活中每一种可能性。最好的、最坏的……他们的,或是我们的人生最后会如何收场?

当我亲眼所见,高龄60岁和80岁仍在路边捡破烂过生活的母子,也看过带著有智力障碍的孙子卖鸡饭的老伯伯,还耳闻过公寓附近有一家四口如何分享两颗鸡蛋度过晚餐……这些事情跟小时候常常在师长口中听到的劝诫,“不要浪费食物,非洲有很多小孩子没有饭吃”,两者的体验有点不一样。

在于小时候,非洲孩子的饥饿是存续在师长的言语中,或是电视宣传片中。但眼前这些人,他们是活生生地生活在我们周边,你是眼睁睁看著他们在日子边缘挣扎的。

以致日后我每一次煮鸡蛋都会在想,为什么世界上会有连鸡蛋都吃不起的群体呢?为什么我们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呢?

我开始不再那么轻易,用乐观地态度去看待或总结不幸的事情。当我们美化他人的生活,那些他们乞讨完就搭车去吃KFC这样的美好想像似乎纯粹只是一种自我安慰,同时对他们来说也可能是一种双重伤害。

当日子已经如此艰难,这些弱势群体还要在人们心中配合扮演一个“不那么惨”的剧本,好让生活条件好的人心安理得,觉得生活也不是那么糟糕,其实大家过得也差不多。

但其实差很多,电影《寄生上流》中不就血淋淋地展示了真相吗?同一场雨天,对富者来说是凉爽而清新的,但对居住在地下室的家庭来说,这场雨天泡了他们的家,路边的污水和马桶的屎水浑浊在一起,浸泡他们想极力挽救的人生。

《寄生上流》电影剧照。(照片来源:Yahoo奇摩电影)

但贫穷是什么?弱势是什么?我们该如何去认识他们?

前阵子读到一篇台湾导演钟孟宏的专访,他说:

你可以拍很贫穷的人,但不是用贫穷的方式拍他。贫穷有他生活一种尊严,有一个生活的样子,你要拍出尊严再把他生活的问题带出来,而不是只拍出他的问题。

这令我联想到许久以前,还在读中学的时候,我有过一个家境贫寒的好朋友。当时候我偶尔会帮忙朋友们一起团购午餐,到学校再和大家收钱。当时候我知道她的零用钱不多,但我不想她饿肚子,所以如果是我帮忙买午餐的话,我偶尔会帮她买一份,不收她钱。

这样的事情我从没张扬过给其他人同学知道,我以为我这样做是在保护她的尊严,但后来我们起争执的时候,许多事情碰撞在一起,她对我说了一句我一直记到今天的话,“你以为我不知道吗?你一直都看不起我。”

我当下觉得受伤,觉得自己付诸的真心被狠狠地摔在地上,于是觉得无辜、冤枉。但成长后我明白了,那一份份不收钱的午餐,似乎是一种帮助的同时,对当时候的她来说其实某种程度上是一把双刀刃,有某些我一直都不理解的,她的不安与愤怒被这样的行为悄悄剖开了。

也许是有关曾经我与她相处的方式,也许是有关尊严,也许是有关对生活不公的愤慨……也也许当天她对我说那句话,不只是对我说的,也是对周边的人说的,对也许存在却对她努力生活的痕迹视而不见的命运之神说的。

我觉得自己领悟得有点太迟,如果当下我能够走上前去抱抱她,跟她说对不起,作为好朋友我却没有真正理解她的不安与困境,或是跟她说我打从心底非常非常珍惜她这个朋友,事情是否会以更好的方式结束呢?

但事实是现实没有如果,我们后来可以说是用非常糟糕的方式结束友谊,至今都没有再联系。但如今偶尔回看到过去她曾赠予我的鼓励,在我写作比赛落选时给我加油打气,我想那无论如何都是我们之间有过最真挚的情感。

像是《百年孤独》中邦迪亚上校在面对行刑队时会回想起跟父亲寻找冰块那个午后那样,我至今都记得跟她一起共渡她16岁生日的那个下午。那天我买了一个蛋糕,从冰箱拿出来捧在手心上的蛋糕冰冰的,她在家里反而准备了新鲜出炉的炸鸡,热烈地等待我。

一冰一热的食物,交织两个少女友谊午后,也许是因为那时候无论友情还是亲情我都怀有伤口,才格外觉得那天那个如此平凡的午后,在那段难过的青葱岁月中闪闪发光,明亮且无暇。

同情共感(Compassion)

当眼见越来越多不一样的,好的、坏的情况后,我重新思考自己的同情心,是像小时候父母说的,是氾滥的,还是像当年这位曾经的好朋友让我体会到的,我的同情心是伤人的?有可能两者都是。

同情在英文写作“Compassion”,前者“Com”在拉丁文中有相同、共同的意思。但翻译成中文单单“同情”两个字似乎还是不够,似乎有一种高高在上的姿态,让人觉得很有距离感。长大后我才明白所谓同情,其实还应该包括共感与同理。“如果我是他,我希望得到什么回应?”

氾滥的同情解决不了的问题,这句话很对,也太多人跟我说过了。暂时的同情不是解决社会资源分配不公的办法,也不是杜绝资本主义践踏冻死骨的办法。

放到更大的格局来说,我们需要政府介入调整税收福利,尽可能让弱势群体获得更有尊严的生活方式。这点很重要。此外,作为个人我们能够做些什么,让弱势能够多一份力量,度过一天、再一天,直到日子不再那么难过为止呢?

也许没有那一天,我们无法保证。但我们可以尝试看看,用尊重他们的方式。

买一朵花,送一个人明天

世界未病发之前我和家人曾一起外出吃晚餐,在餐厅内我遇见了一个卖花的阿姨。她讲话有点口齿不清,一桌挨一桌地问人要不要买花。但大多数人都拒绝了她,我走过去跟她说:“我跟你买吧安娣。”她当时露出的眼神是我至今一直都放在心上的。

当晚我也不知道她的业绩如何,但在离开餐厅之前她特意走过来,拍拍我的肩膀,说:“谢谢啊。”当下我并不想展露出会让她觉得自己很惨的表情,因为我理解到那是无法帮助她的。我希望阿姨能够下班休息,明天再接再厉面对生活。于是我以最日常的语气和笑容,以及坚定的眼神,回她一句:“不客气,晚安阿姨。”

当天爸爸说我当什么滥好人,又没有能力帮她买完手上所有的花,更没有能力让她生活变得更好。“像这样的人很多,我们能帮得了多少?”他说得对,世界不会因为几个凡人而改变。

也许没办法改变大环境,但就对这个阿姨来说,对世间仍有良善这样的事情,不是更坚定了一点点吗?

确实,要说我这点棉力摊开来看,简直就是弱势者生活中一则笑话罢了。我无法将他们从贫穷的阵痛中拯救出来,但我希望能透过这个举动让他们对活下去这件事情,多一点点意志。

我想起大学最后一堂近代史课上,老师教会我们,不止对历史,对人也“要温情与敬意”。对人多一份温柔,给人多一份尊严。这道理最后并没有在考题出现,却是我大学生涯中学习到最珍贵的知识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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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藤树

自由撰稿人。喜欢阅读,喜欢听故事,也觉得世间万事万物,皆意有所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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