街上听到一个女人告诉她朋友,选购东西时,店员坚持不让她碰。她很委屈地说,她至少要“bong-tsit-e”。她说的是福建话,意思是“摸一下”。
我不知道她买的是什么,但是“摸一下”那一瞬间触动了我内心深处,千言万语不知从何说起。
从听磁带到听CD,到国外念书时听二手黑胶唱片,每个阶段都有实际的回忆。
比如说自己做mixtape,选了喜欢的歌曲录在TDK或Maxwell空磁带。有时带子太长,或者部分带子坏了,便要拆开四个角落和中间的螺丝,把一部分带子剪掉,再粘接起来,小心卷回去,再上锁。
听CD就少了自制选曲的乐趣。但是CD护理,加上封套面积比磁带大,有时还附送精美小册子,因此内容比较丰富,可以一面听歌,一面翻看歌词和相片。有些人还在后车厢装了六张CD的唱机,那个时候是很时髦的。CD时代也萌起了不少发烧友,讲究音响器材设备,客厅里最讲究的不是电视,而是扩音器(amplifier)和喇叭。
从前逛夜市(Pasar Malam)是为了买翻版磁带。除了翻版专辑,这些摊子摆卖着正版买不到的合辑:Billboard 100和Top 40。有些翻版磁带的盒子不是一般的透明硬塑料,而是两片比较软的塑料把磁带夹在中间。我记得曾经拥有一盒翻版Whitney Houston,盒子是抽屉式的,按一按抽屉弹出来,磁带在抽屉里,逗极了。可见翻版也有对设计挺用心的,讲求创意。
80年代人在美国,到处都是二手唱片店。不但是唱片价格廉宜,连唱盘也便宜。当年我花了约马币200多,就买了一台TEAC唱盘。现在可贵了十倍二十倍。
这些经验回想起来,都和“摸”的关系密切。有了手感,因此回忆是“实际的”。
后来科技发达,串流开始了。我觉得Spotify好棒,想听什么就有什么,而且立刻就能听。玩了两下,我就开始付费,少了广告,可以下载歌曲下线听。有时一张专辑听了两首就不听,有时每首听30秒左右。下载的数量庞大,听得花心,不能专心。
有的专辑很喜欢,用心听。可是当我好奇作曲人是谁,乐手是谁,哪家录音室录制,谁做mastering时,各种黑胶唱片、卡带和CD都有的资料,变得不再唾手可得。如今好奇只能上网搜索,而且未必能够收集齐全的资料。
这个时候,我恨不得手上握着封套和小册子,印着所有参与制作的人名,录音及mastering的地方,还有专辑出版的年份。我收藏的CD真的是藏起来了。因为播放器材坏掉的同时,听歌的模式转变,没有CD机时,还可以通过电脑的CD机播放。后来电脑没CD机了,CD就藏起来了。
还有一点,就是随着听歌模式转变,音响变得越来越不重要了。用手机听歌,有时用耳机,有时蓝牙接小小蓝牙喇叭,有时直接通过手机喇叭听。当然,你可以外接高级音响器材,但试问有几个人这样做呢?这还不打紧,有时听歌听到一半,哔哔,简讯来了。滴滴嘟嘟,电话进来,电邮进来。或者,听到过瘾时,电话没电了。
串流听歌的手感,只剩下握手机和刷平面屏幕很不舒服的感觉。
这些变化说快也不算快,因为不知不觉中,习惯改变了。直到有一天睡醒,一个声音告诉我:“Enough is enough。”与其让这些大企业操纵我们的生活习惯,以致如今的我们几乎不拥有任何东西,我要找回“摸一下”的手感,我要“bong-tsit-e”才行。
再次选购唱盘,接上音响设备,用了声频电缆等等,虽不是高级器材,但每一个过程都需要讲究,有的是成就感。如今黑胶唱片算是高消费,如果用听串流的方式,讲求“量”多过“质”,肯定花很多钱。但是Miles Davis说过,他最初听歌,只买了一张唱片,重复地听到滚瓜烂熟。这不才是听歌吗?和一张专辑培养感情,爱上它,里里外外都“bong-tsit-e”,这一张专辑即使很贵,也值得。
回到黑胶唱片的怀抱,用同样的音响设备比较手机和唱片的音响效果之后,只有一个结论:“科技发展至今,我们不是进步,反而退步了。”
我几乎忘了唱片播放出来的音质,是多么地有深度和生动,它的瑕疵是人性的,它的完美是神迹。轻轻的,握着唱片边缘,搁在唱盘上。刷一刷灰尘,小心地放下唱针,开转。不玩手机,不看书,不开车,不做别的事情,专心听歌。
我找回“摸一下”的手感了。即使我只拥有一张唱片,没手机和没网络的情况之下,我也能享受听歌的乐趣,能够“bong-tsit-e”。
有了触觉,才不至于变成机器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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