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欣赏的香港导演何其多,但真正佩服的只有许鞍华一人。她六夺金像奖三夺金马奖,成就如此之高,为人却那么低调,和名气完全不成正比,倒是她的骨气令人侧目,是香港电影界最丰富的一道人文风景,让香港电影抬头望向国际。
不知不觉,许鞍华今年已经76岁,她比梁朝伟更早领取威尼斯影展终身成就奖,2020年成为全球首位获此殊荣的女导演,意义更加非凡。最近看了以她为拍摄对象的纪录片《好好拍电影》,才知道她一直住在租来的公寓单位,和高龄母亲相依为命。我在90年代初期看了《客途秋恨》,被片中母女俩从对立到圆融的过程给深深打动,女儿陪母亲回日本探亲,这才体会到人在异乡的委屈。后来得知那是许鞍华与日籍母亲相处的故事,更加钦佩她的真诚,让我完全投入陆小芬与张曼玉的角色。
生平第一次在大银幕看的许鞍华电影是1982年的《投奔怒海》,一部描写越南难民遭遇的悲歌,电影的写实程度至今依然历历在目。实在难以想象没有去过越南的导演,可以凭着想象在海南岛拍出如此真实的生活场景,从林子祥、缪骞人、到新人马斯晨和刘德华,每一个角色都有血有肉。从此以后,许鞍华就成了我关注的导演,只要有新作面市一定捧场。
许鞍华留学伦敦两年进修电影,1975年回港后加入无线电视台当编导,和同期的徐克、谭家明一起成为日后香港电影新浪潮的先锋。她后来转去廉政公署和香港电台拍宣传片和纪录片,从中吸收了人文关怀的养份,成为她日后拍电影的特色,期间接触的越南难民课题成为日后拍摄《胡越的故事》和《投奔怒海》的灵感。她出道的两部作品《疯劫》(1979)和《撞到正》(1980)都取材自社会事件和民间传奇,因为手法写实生动而备受注目。
早在新派武侠片于90年代崛起之前,许鞍华在1987年已经完成了两部没有飞天遁地的武侠片《书剑恩仇录》和《香香公主》,她把金庸的名著分成上下两集拍摄,还远赴中国大陆筹备三年,成为最早北上拍片的香港电影人之一,最终起用清一色的中国演员演出,在杭州实地拍摄,当年中国的制作环境还处于起步阶段,少一点魄力都不行。
许鞍华拍过各种类型片,擅长拍出女演员被一般人忽略的特质,让她们活出角色,而她的电影也因此成为影后发掘机,《女人四十》的萧芳芳、《千言万语》的李丽珍、《天水围的日与夜》的鲍起静、《桃姐》的叶德娴都经过她的打磨而重新散发光芒。
尽管她的名气够大,但因为一路以来所坚持的人文色彩,频频得奖之余却不容易取得商业成就,除了《投奔怒海》、《女人四十》和《桃姐》取得过千万港币的票房之外,其他作品一般上只有数百万进账,导致她经常要面对筹集资金的困境。她对自己的作品要求苛刻,1993年到内蒙古完成了一部讲述马术团生态的《少年与英雄》,因为不满意最终呈现的结果,在她要求下放弃院线放映,只在有线电视台播出。
在《好好拍电影》这部纪录片里,许鞍华几乎烟不离手,她说自己是全香港走路最多的导演,无时无刻都在为电影堪景,所以像《撞到正》、《千言万语》、《幽灵人间》、《天水围的日与夜》这类以香港景观为背景的电影,都能够看到非常地道的地方色彩,无论是乡野戏棚、组屋走廊还是城市地铁,都充满说故事的魅力,有别于一般人看到的表面。
相对于社会写实的题材,许鞍华在处理文学作品时就没有那么得心应手,三度改编张爱玲小说的《倾城之恋》、《再生缘》和《第一炉香》都不讨好,反而是拍摄萧红生平的《黄金时代》更为出色,或许因为萧红是她敬佩的民初才女,电影带有一种致敬的精神,感情非常的决绝实在。
许鞍华一直都是单身,她坦承对自己的样貌没有信心,电影是她最大的精神寄托,《好好拍电影》并没有用性别将她定位,纯粹以一个执着的电影工作者身份来展现她的言行举止。记得有一段说她到中国宣传《明月几时有》,被要求对香港回归二十周年说一些祝福语,只见她非常正色地交代工作人员说,祝福的话她是不会说的,再提就会翻脸,语气无比的坚定,让我见识到她的风骨。她在乎的是人们真实的生活状态,创作时只关注人与人的情感,根本不考虑政治立场,就像当年有人说《投奔怒海》是在影射港人对共产党的恐惧,现在又批评《明月几时有》带有洗白共产党的主旋律,她都懒得反驳。对她来说,最重要是突出电影中的生活感,唯有拍得真实,观众才会感同身受。
如今已经76岁的许鞍华,还在拍自己喜欢的电影,最新完成的是一部向香港诗人致敬的纪录片《诗》,是今年香港国际电影节的开幕影片。年轻时的她是一名文艺青年,诗是她投入电影之前的精神支柱,即使纪录片市场不大,但因为喜欢,她便放手去拍了,就像她所说的:我已经老了,不需要装模作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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