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说父亲的故事。
当决定接下2022年TEDx茨厂街年会的邀约,在构思內容时,忆起许多跟父亲相处片段。
父亲,是传统严父。
他跟家人话不多,即使说话也严肃刻板;但他跟外人说话,是热情又风趣。
这种态度反差,连母亲都想翻白眼。
我对父亲的好奇,源自小时候在书柜,找到许多撕掉封面和封底的书。
后來才知道,这些看不到书名和出版社的书,不少是中国出版左派思想书籍。
父亲从來不说他年轻的事。
我是听母亲说的,母亲是听祖母说的;在祖母晚年时,我也听她老人家说过一些。
父亲年轻时参加学生运动,他是风云人物,后來遭扣留。
这影响父亲一生,他之后留在杂货店工作,不再碰政治,也內敛隐忍。
父亲深刻理解政治的风险,也明白政治学生的手段;尽管他仍关注时政,但从來不跟孩子谈政治。
可偏偏我虽然沒有参政,却踏上一条让父亲担心的路,就是当记者还写政治评论。
我入行就遇上烈火莫熄,接着1999年大选,再遇上雪州行动党之争,又有马华爆发AB队党争。
在容易一头热的年轻时期,我下笔不留情,总以为骂得越凶越痛快,而且专骂当权的。
当时,骂马哈迪政府、骂火箭当权派、骂马华当权派……
再后來,评论不只是写,也开始用讲的。
于是,嘲拉伯敦马、骂巫统鸭霸、批马华內斗、谈民联问题……
父亲是担忧的,忧心我得罪太多人。
他从來都不说,偶尔母亲会问:你这么写,有没有问题?你爸有在问。
我这才知道,父亲不只看电视听电台留意我的谈话,也阅读和保留评论文章;但每次回老家,父亲从不跟我聊时政,我也没看到他把文章收在哪。
其实,父亲倒不是完全不谈政治,他会谈的是台湾政治,偏偏父子俩立场不同。
老实说,我不太喜欢他讲的东西,因为他把台湾政治人物的人性说透了,也说坏了,包括一些我还蛮喜欢的政治领袖,但我总觉得他们没这么糟吧。
有时,母亲也会说几句,但父亲一句“你们都不懂”就把聊天聊死了。
年轻时的我,有些厌烦父亲说话让人很受伤。
随着社会阅历加深,在评论路上也跌跌撞撞多次,对人性有更多理解后,我在评论时,也从人性切入用更多角度來解析。
我才渐渐明白,父亲那一句“你们都不懂”。
他提醒我不懂的,是人性。
父亲或许不知道怎样好好跟我们对话,但他始终默默关注孩子的一切,不愿孩子受伤,尽管他有时不自觉孩子feel hurt是因为他。
父亲没有改变,而是我在改变,学着能更好地跟父亲说话。
尤其是冠病疫情期间,载着父亲去打疫苗,漫长等待时间也让父子俩,有更多说话的机会。
只是,老天没给我们更多这样的机会。
父亲身体越來越弱,说话越來越吃力。当带着他去打加强针疫苗,在等候观察时间,他想说话却说不出完整句子。
我强忍着泪水,一直紧紧握着他的手。
这是我们父子,第三次握手。
第一次,是我临上飞机去台湾升学时,父亲在机场跟我紧紧握手。后來,听母亲说,她看到父亲拭擦眼角泪水。
第二次,是我在老家接获上司兼好友谢继麟骤世的消息,我泪崩不止,父亲拍拍我的肩,再握着手拍了拍。
最后一次握着父亲的手,已是父亲弥留之时。
不知道他是否还听得到我说话,我说:“爸,有很多话,但我不知道怎样说……我只想和你说,爸,谢谢你。”
父亲走了。
在老家收拾父亲遗物时,我从他的橱柜找到多本贴滿剪报厚厚的帐簿,还有一叠剪好收好的评论。
当下,泪水就夺框而出。
我在写TEDx演讲的稿,很多內容在修稿时砍完舍弃,唯有父亲的故事一直保留。
父亲不求孩子大富大贵,只求孩子一生平安。
我,却选择了他最提心吊胆的路。
但,他没有叫我不要再写评论,不过也从来没有鼓励,也没有称赞。
他只是一直默默地关注和关心。
在TEDx演讲台上,当父亲的照片出现在舞台中央,掌声响起。
我强忍泪水,內心一再和大家说谢谢。
这是大家对深沉父爱的肯定,也是大家给父亲最好的礼物。
我相信,父亲收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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