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洋落雨是常事,但打伞不常见。如果不是瓢泼大雨,路人都如常在雨中行走,悠哉悠哉,稀松平常。淋雨这件小事,全世界最怀揣平常心的恐怕就是英国人和马来西亚人。前者意在维持风度,后者纯粹是见怪不怪。南洋多雨水,倘若哪日无雨,众人反而抱怨天气燥热,急需凉茶降火气。
英国的雨天还算浪漫,Hunter雨靴和手工制黑色雨伞缺一不可。在英国读书时,很多男同学都会攒钱买Swaine Adeney Brigg的雨伞,传说雨伞撑开的瞬间就像是“踏过初雪的声音”一样,这文案着实令人起鸡皮疙瘩。
为什么马来西亚人雨天不爱打伞?同事说是因为嫌麻烦。在中国,淋雨可是不得了的事情,回到家要立刻煮姜茶来喝。打伞也有讲究,适逢雨季时,老一辈广府人便会叮咛一句:从外面回来,雨伞绝不能在屋内打开晾干,否则会将外面的“污糟嘢”带回家中。
这个说法皆因广州一直流传着的鬼故事——苦妓大闹广昌隆,老套的负心汉与痴情女的桥段。
一说是清末时,一位名叫廖小乔的风尘女子爱上恩客赵淮安,错付真心,在客栈被杀害后化为厉鬼。而赵淮安在谋财害命后,到广州开了间名为广昌隆的杂货铺。女鬼寄于伞中,托投宿在客栈的书生去广昌隆报仇雪恨。这个故事被陈果导演改编成电影,也被香港无线改编为电视剧在翡翠台播出。
故事中书生带着雨伞来到广州西关,天色渐沉,他将雨伞放在广昌隆门口,撑开雨伞说道:你要好自为之,不要违背誓言!
痴男怨女的故事不足为奇,但广州确有广昌隆杂货铺。据记载,1887年,广昌隆杂货铺在广州成立,1927年迁至香港,1978年取得香港的商业登记。除了经营粮油杂货、胭脂水粉、农副产品,广昌隆还充当着邮局的角色。由于当时广昌隆在粤港两地有固定船期运载货物,便代为传递信件。
地水南音瞽师杜焕的《大闹广昌隆之城隍庙前》已成绝唱,唱词道尽老广州的市井风情。
“直到城隍庙条路咁掂,又见灯笼一大对,又见灯笼一对挂在庙前。我忙看下,看下庙前甚喧哗,两边排到密卖紧凉茶,狮子在庙前,一双就如似白马。”
唱词中,刘生离开靖远街,快步经过鸣扬街,去到十三行。途经广州府,最终来到城隍庙前。一段唱词唱下来,活脱脱的古早City Walk(城市漫游)。但如今广州的城隍庙前物是人非,早已不见热闹景象。
初到南洋,在茨厂街瞥见源昌隆的招牌,惊讶之余,觉得十分有趣。广州有广昌隆,南洋有源昌隆。
但此地的源昌隆是一间咖啡店,位于老吉隆坡市区的警局路(Jalan Balai Polis),老厝建于1911年,最初为邮政局。从巴生港口接收邮件,再送达至邮政局,然后邮政局便会举起红旗,通知收件人来取件。蹊跷的是,广昌隆曾经也作为邮局使用过。
坐在源昌隆喝咖啡,即便店内喧嚣,还是觉得脊背发凉。而且源昌隆所在的老街也是鬼气十足。傍晚时,整条骑楼老街灰蒙蒙的,没有任何现代建筑物的闯入,停车场也是坑坑洼洼。
说来也怪,广州与吉隆坡两地的骑楼相似度极高,但感觉却大不相同。广州西关的恩宁路是一条名副其实的骑楼街,现已打造为文创中心的永庆坊让骑楼脱胎换骨,老街干净整洁,骑楼的墙面也修复的平整光滑。相比之下,吉隆坡的茨厂街道路狭窄,骑楼多以“横三段”的比例来划分立面,所以看起来瘦瘦长长,有种孤傲之感。例如仙四师爷宫和杂货行,都是典型的“横三段”式骑楼,立面分为上、中、下三段。而广州的骑楼立面多以“纵三段”常见,例如赫赫有名的陶陶居茶楼,立面划分为对称的中间宽、两边窄的纵三段比例,加上结实的柱廊,大有四平八稳之感。人从骑楼下走过,也不会觉得阴森压抑。
南洋骑楼就像被遗落在旧时光里,兀自存活。它是遗落在南国的红豆,蒙了灰,拂了尘。它是被虫蚁咬噬过的木,是多年未擦的玻璃窗。阳光穿过骑楼,尘埃粒粒分明,不知会不会遇到艳鬼复仇的桥段。南洋骑楼,有人气,接地气,也弥漫着氤氲鬼气。
电影版的《大闹广昌隆》里,男主角情急之下编造出一个蹩脚的借口,“其实我很爱你,只是不专一”。到最后渣男还是被原谅,这句台词倒过来讲反而更恰当:“你只是不专一,其实我很爱你。”
可是发生在南洋骑楼的爱恨情仇,想来不会用如此激烈的方式,应是无言的、惆怅的,像一束光穿过芭蕉叶,忽明忽暗的光影,让人隐隐自怜。世间的痴男怨女,爱恨情仇,哪能用三言两语道尽呢?
南洋落雨不打伞。骑楼下遇人遇鬼,都不稀奇。收伞时,应该也要念念有词:你要好自为之,不要违背誓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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