专题

【微塑料入侵(上)】无声的入侵:塑料如何进入我们的身体

根据《环境科学与技术》(Environmental Science & Technology)期刊发表的一项研究,马来西亚是在全球109个国家中,摄取微塑料最多的国家。

该研究指出,马来西亚人平均每天摄入约0.5克的微塑料,而超过一半的微塑料,是透过吃鱼摄取的。同时,马来西亚也是全球吸入微塑料最多的十大国家之一,我们每天平均吸入多达49万4000个微塑料颗粒。

微塑料并不只藏在海洋,它已随着空气飘散,在我们的呼吸时悄然进入体内。汽车的轮胎、衣物纤维的摩擦,甚至海洋漂浮的塑料颗粒,在风力作用下都可能成为空气里微塑料的来源。

塑料从不曾“消失”,只是变小了。

塑料吸管、水瓶、椅子、饭盒、塑料袋——我们的生活处处都是塑料的痕迹。我们或许都听说过,塑料是“不可降解”的,就算被丢掉,也会在自然界中残留上千年。

塑料包装废弃物(图片来源:pixabay)

然而,塑料并不会永远保持原状,它会经历缓慢的分解。在阳光、高温与微生物的作用下,一点点破碎、剥落,最后变成肉眼几乎看不见的细小碎片。

这些塑料分解之后,它们的塑料结构仍然存在,因体积渺小,更难处理,更易进入空气、水源和食物链。

部分标榜去角质功效或是深层洁净的沐浴乳、洗脸霜、牙膏等都含有塑料微粒。(图片来源:Freepik)

微塑料(Microplastic)是直径小于5毫米的塑料颗粒。它们分为两类:

  • 初级微塑料Primary Microplastic),在制造时就是微小颗粒,例如磨砂洁面产品里的“微粒”,或是工业原料中的塑料珠。
  • 次级微塑料Secondary Microplastic),则来自我们日常使用的塑料用品在环境中分解后的产物。
李永叶是马来西亚理科大学医学科学学院讲师、科学家及胃肠病学、肝病学与内科医疗顾问。(受访者提供)

李永叶是一名胃科医生,他之所以接触到微塑料,是受到一名病人的启发。这名病人是一位海洋生物学家,经常在海洋生物的体内发现塑料。他问李永叶:

你在人类的胃里,看过塑料吗?

这个问题让李永叶陷入深思。随后,他与这位海洋生物学家合作,将肠胃手术的标本进行分析,并在其中检测到微塑料的存在。

李永叶在实验中发现,几乎每一克大肠组织中,都能找到约三十个微塑料颗粒

这些塑料碎片大多无色透明,常见成分包括:

  • 聚碳酸酯(Polycarbonate, PC):广泛用于厨房用品。
  • 聚丙烯(Polypropylene, PP):常见于瓶盖、保鲜盒。
  • 聚乙烯(Polyethylene, PE)与聚酯类(Polyester):塑料袋与衣物纤维的常见成分。

塑料,早已悄悄潜入我们体内。

李永叶认为,马来西亚人对垃圾的处理习惯很糟糕,是我们体内的微塑料含量居高的一个关键因素。

根据Utility Bidders于2023年发布的《塑料污染者报告》(Plastic Polluters Report),马来西亚在人均塑料处理不当废弃物量方面排名全球第十,每一位马来西亚人每年平均有多达 25.49公斤塑料废弃物未被妥善处理。

而在人均海洋塑料污染方面,马来西亚更是位列全球第五,每人每年平均丢弃约 2.29公斤的塑料废弃物到大海里。

(图片来源:Utility Bidder)

塑料被随意丢弃后,并不会就此消失。它会污染鱼类、水源和土壤,最终变成我们喝下的水、吃下的鱼,甚至是呼吸进肺部的空气。

我们丢弃的每一个塑料制品,终点都可能是我们自己的身体。

李永叶指出,近年来已有多项研究在人体的多个器官中发现了微塑料的踪迹,其中包括心脏、肺部、皮肤、肝脏,甚至排泄物和体液中。由于微塑料的体积微小,这些颗粒不仅容易进入人体内部,还能在各个器官中沉积,在人体内畅行无阻。

微塑料长期积存在体内会对人体健康造成什么危害?

李永叶说,尽管目前仍无法确定,但是国内外的专家们都在进行实验与长期观察来揭露微塑料对健康的潜在影响;另一方面,他们也在寻找有效的方法与技术,来阻止或减缓微塑料带来的损害。

我们“吃下”的微塑料,不只是藏在海鲜里。

饮食中的微塑料,除了来自鱼类等食物本身积累的颗粒,也包括了食品在生产、加工与包装过程中所产生塑料残留

位于吉隆坡的一家食品包装供应商,提供各种材质的食品包装。(摄影:朱家怡)

食品包装店的老板彭健乐说,不少消费者其实不了解塑料的种类与特性。

他坦言,曾有顾客拿不耐高温的塑料容器装热汤或热饭,这样其实很危险,不但容易变形,还可能释出有害物质。因此,他和员工经常要向顾客说明不同塑料的用途,并提醒他们选择更安全的包装材质。

彭健乐指出,塑料包装和其他材质的包装销量其实各占一半。(摄影:朱家怡)

他解释,定价较低的小贩由于成本考量,往往选择塑料包装,而一些注重形象的咖啡店或针对环保意识较强的客户群体的商家,则更倾向于选择纸质包装。

他说,过去几年,越来越多本地顾客会主动询问纸质、生物降解等替代品,这说明市场在慢慢转型,而他也做好了跟着转型的准备。

回收≠环保:被误解的“环保选择

尽管不少消费者愿意多付一点钱,选择所谓的“环保包装”,但事实上,这些环保纸杯、纸饭盒多数都附有一层塑料涂膜,难以分离,也难以有效回收。

环保组织匠子(Hara Makers) 联合创办人王美玲指出,判断一个包装是否环保,不能只看名称或材质种类,真正的关键,在于整体废弃物系统是否完善。即使消费者有意选择环保包装,若整个系统无法配合,这些包装最终仍然只是垃圾

牛奶盒比塑料瓶环保吗?其实不然。

以市面上常见的 Tetra Pak 包装为例,它虽然以纸为主,但结构中还包含铝箔与塑料层,属于多层复合材料。这种结构必须经过复杂的分离处理,增加了回收难度与成本,在马来西亚现有的回收体系中,几乎没有合适的处理路径。

相对而言,单一材质的塑料瓶较容易回收,相关系统也较为完善。它们可以通过熔融再造等方式循环使用数次,尽管最终仍可能降解为微塑料,但可管理的回收体系中,其生命周期是较明确的

市场行销塑造了消费者的幻觉,以为牛奶盒就是环保的纸制品,但事实并不完全如此。

王美玲也提醒,许多标榜‘可生物降解’的塑料袋,其实只能在特定的工业堆肥条件下分解。而马来西亚目前并不具备这样的处理基础设施

可生物降解塑料袋最早从欧盟传入,当时欧洲在推出这类产品的同时,已经同步建立好对应的回收处理厂。(摄影:朱家怡)

“人家产品和处理系统是一起推的,我们只买了产品,没有跟着把处理设施引进来。”她说。

以植物淀粉为原料制成的 PLA 包装虽然来源天然,实质上仍属塑料范畴。更重要的是,一旦这些材料混入一般塑料回收链,反而可能干扰整个回收流程,造成更多管理上的问题。

环保,不只是为了地球,也是为了人

王美玲是一名全职投身于塑料与河流议题的环保倡议者。她和伙伴所创立的组织“匠子”(Hara Makers),与当地市政局长期合作,推广废物管理与社区教育。

王美玲:我们最初不是为了环保而成立,而是因为看到街友的困境。(受访者提供)

她说,那些靠拾荒为生的人,常常收集到塑料袋,可是这些塑料袋基本上无人愿意回收。

于是,她与伙伴以塑料袋为起点,让街友将其再造成包包、文具等物品,在赋予塑料第二次生命的同时,也帮助边缘群体。

Hara Makers位于八打灵再也生态资源回收广场的二楼。(摄影:朱家怡)

隐形的污染,习惯的陷阱

“每次我们提醒大家减少一次性塑料袋的使用,最常听到的回应就是:我没有用了,政府都禁止了。”王美玲说。

我们真的完全没有用塑料袋了吗?

走进菜市场,买一包萝卜、一把青菜,它们往往早已被塑料袋包好。那些或透明、或彩色、或印着字的薄袋子,虽然不是我们印象中的背心式购物袋,却也是一次性的。你拿回家、取出蔬菜,袋子就顺手被丢掉了。

我们是不是忘了,这些也是塑料袋。(摄影:朱家怡)

这种隐形的一次性塑料,在生活中无处不在:零食、快熟面,每一层包装都意味着一层废弃物,我们却常常自动把它们排除在“塑料污染”之外。

其实,我们从未真正远离塑料袋。它只是换了一种更隐蔽、更习以为常的方式,继续填满了我们的日常。

王美玲认为,谈环保,不能只谈指责,而是要从理解出发。消费者并非不愿意环保,而是在现实系统下,被迫妥协。

超市的货架上,蔬菜、水果、零食、快熟面,全都被层层塑料包裹。(摄影:朱家怡)

但问题不仅限于塑料无所不在,更深层的困境是:当我们看不见、摸不到时,就不会觉得它是个问题。

不像空气污染,吸进去会喘、会咳,甚至得肺癌;塑料污染,不会让你马上死。

于是,我们拖延、忽略,甚至渐渐学会合理化它的存在。那一层又一层的包装,被贴上“干净”、“卫生”、“方便”的标签,却掩盖了我们早已习惯性妥协的现实。

塑食展:看见微塑料的日常入侵

由塑料组成的摊位,每一样“食物”都是由塑料制成的。(摄影:朱家怡)

多数人对“吃下塑料”这件事,毫无概念。

王美玲说,她想用一个更直观的方式告诉大家:塑料,是怎么一点一点渗透进你的食物链的。因此,她们决定举办一场“塑食展”。

常见的蔬菜水果,变成了塑料。(摄影:朱家怡)
大葱、大蒜、马铃薯、番茄,足以以假乱真。(摄影:朱家怡)
每一天,我们都在一点点吃下自己制造出来的垃圾。(摄影:朱家怡)

我们处在一个被塑封的时代

微塑料,是我们为了方便、清洁、效率而交换的代价。

当塑料从包装变成食物、从日常走进身体,它不再只是“环保”话题中的技术名词,它藏在你每天早晨咖啡的纸杯中,午餐的外卖盒里,晚上的菜市场摊位下。

(图片来源:pexels)

但改变的起点,从不是否认现实,而是看见现实,看见我们正在吞下的,不只是塑料微粒,更是一个系统性失衡的生活逻辑。

我们曾以为塑料是解决方案,现在才明白,它也制造了新的困局。在这个不断产出又不断掩盖的循环里,我们无法迅速逃离,却可以开始提问:

我们还能如何生活?

我们还能选择怎样的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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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家怡

jyforwork20@gmail.com

影像是一种力量,传播是一种责任。 拉曼大学中文媒体新闻系毕业,曾任职于TV2《前线视窗》,现为访问网影像记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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