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明亮的电影既无刀光剑影,也无爱恨情仇,贯穿着浓郁的“蔡式美学”。“我既不改小说,也不去拍类型电影,也不是纪实的。我拍的电影基本上都很自我,有点像写日记。” 他更喜欢将人置于独处的空间,拉开生活的帷幕,上演一个人的英雄本色。蔡明亮导演轻描淡写道出这种人生常态,“人常常是独处的,只是独处不被歌颂,那是一个很可怜的形象。人喜欢讲究人际关系,可是很多人际关系是要有距离的。你自己的生活里面也有这些状况,所以我会表现出来,我有兴趣去做这些东西。” 蔡明亮的电影高度还原了生活本身的样子,观众透过镜头窥视到千疮百孔的生活,像常年漏水的卫生间,水管上薄薄一层苔藓,夜晚的时候发出幽绿光芒,如同某种兽类的眼睛。“喜欢看我电影的人是比较敏感的,大剌剌的(人)可能就会不知道我在干嘛。” 蔡明亮的电影,第一次看会莫名其妙,第二次看觉得胸腔沉闷,而第三次,便落入无底深渊,又漂浮水上,沉溺与重生,交替而来。
凡所有相,皆是虚妄。
——《金刚经》
2023年9月,蔡明亮受邀回马举办分享会。采访开始前,蔡明亮坐在沙发上,手捧一杯热茶,笑的时候脸微微涨红,是性情中人。随行的还有参演电影《日子》的寮国素人演员亚侬弘尚希(Anong Houngheuangsy),我们讲华语,亚侬听不懂。他冲着我们微笑,讲hello,眼睛清澈。
蔡明亮拍电影很自我,有点像写日记。在电影里真实的生活,然后,再把琐碎的生活拍成电影。他的电影让我们重新审视生活与电影的关系,不残暴,不激烈,柔软中滋生出坚硬铠甲,与漫长的时间对抗,与巨大的虚无对抗,与日复一日的机械式人生对抗。
浸泡在蔡明亮导演的电影里,像是置身傍晚时分的乡村,家家户户都在煮饭,炊烟袅袅。你看到升腾起的烟雾,就知道,该回家了。电影散场了,该回家了。而生活才刚刚开始。
“演”电影:看李康生有点像在看微生物一样
能让人牵肠挂肚的,除了爱情,还有蔡明亮的长镜头。
随着镜头的推进、定格、放大,蔡明亮的每一个特写镜头都将人物的困窘刻画入骨。他的镜头展露出赤裸裸的关于生活的真相,真实到你无处可逃,让你毫无招架之力。电影《郊游》中,游走在城市边缘的一家人加上一颗高丽菜,在每一个夜晚相拥而眠。其中有一个被影评人多次剖析的镜头:主角小康(李康生饰)为维持生计,在车水马龙中举着房地产广告牌,一动不动。他的双眼布满血丝,噙泪唱着岳飞的<满江红>。
在城市的另一面,在现代文明的废墟之中,有一个人高唱着<满江红>。落魄中带着一丝悲壮,颇有“夕阳西下,断肠人在天涯”之感。
蔡明亮的举手投足,他的每一个细微动作本身就如同一个悠长的慢镜头,他慢言轻语地回顾起这段拍摄历程。“为什么李康生会背<满江红>?是因为我跟他平常生活在一起,有时候我们骑车去聊天,有时他会唱歌,或者我会唱歌,我就问他会唱什么。我以前就知道他会背<满江红> 。所以(拍摄)当天决定要背<满江红>,他就没问题。如果我要他去背别的,不是自找麻烦吗?”
相较于表演的技巧,蔡明亮更强调演员真实的反应。人的一生中,吃相不可能永远优雅,哭相也不可能那么唯美,电影亦如此。
对此,蔡明亮感慨起电影中的御用男主角李康生。“李康生他比较不是表演的概念。有些演员喜欢演,吃饭又怕人家觉得他吃相不好之类的。小康没有这个问题,他就做他自己。在我的电影里面,他的演出基本上就是在做他自己。所以他演别人的戏,你就会看到那个落差,就是有点怪。他不是这样的一个人,他不多话,你硬要他说话,那就是演戏。”
蔡明亮垂下眼眸,思忖片刻后缓缓描述,“我看他(李康生)就有一点像看自己。人差不多都相似,人都是生老病死,会生病,会发脾气,会沮丧什么,都有。看李康生有点像在看微生物一样,因为他就在你的旁边。我就说我的电影不是剧情片,不是一个有故事性的,或者类型化的。它就是很生活的东西,所以这个过程里面,我也不是整天观察。”
“其实表演是有一些规律的,所谓演员训练,训练成差不多是这样子,就是演一个角色。我的演员,基本上到我的镜头前面的人,我都要想办法让他再自我一点,本色一点,是怎么样就怎么样。像以前我有一个演员叫苗天,他是演古装片,他们更适合有一种样板的概念,有所谓的那种风格化。可是你如果平常跟这个老先生聊天,他不是这样子,他的语气、各方面都不太一样。所以你要把他拉到现实里面很不容易。因为他会觉得我在表演,我的脸要往镜头那边靠。”
镜头内外,导演与演员相辅相成。如何在演员身上捕捉不到表演的痕迹,是导演的功力。蔡明亮分享自己的工作心得,“比方说以前刚开始李康生是演苗天的儿子,他们两个演员是不同的,一个是受训练的,经常演戏的;一个是从街上找来的,那谁要去适应谁,当然是会演的要去适应不会演的,你知道怎么样拉到一个平衡。所以导演的功课就在于要想办法让他把‘演’这个概念稍微再自然一些。”
“我记得年轻的时候拍戏,有一些演员一讲话就有回音,因为他声音很大,会有一个回音。我说那回音从哪来的。后来用很简单的方法,(告知演员)小声一点,就一直叫小声,有些东西就回来了。”忆起这段经历,他不禁大笑起来。
蔡明亮在平日里的观察也很细腻,他发觉到李康生在行走时跟别人的移动不太一样,“因为李康生身体有一些问题,可能他脖子不舒服什么的,所以他就有一个曲线,我就觉得这个特别漂亮。”也是这个契机让蔡明亮萌生出拍成一个短片,叫做《行者》。这部短片在2012年上映。
“(在《行者》中)他走路走得很漂亮,什么叫走得漂亮,就是在一个舞台剧里面,我要他从左边走到右边,表现一个困难的感觉、时间性的感觉,用一个很慢的速度移动他的身体。”
“在这个走路的过程里面,你发现说,他的状况每一次都不一样的,他有时候身体好一点,有时候精神一点,有时候累一点。那中间有一点点差距,我通常都会放过,因为我觉得不需要强求。所以我拍戏比较轻松一点,我不会要演员一个词都不能漏。我都没有这种概念。”
拍电影:我个性里面有一种很怕被约束的概念
问他,猜喜欢你电影的观众是怎样的一群人?
“比较聪明吧。”他大笑起来。“喜欢看我电影的人是比较敏感的,大剌剌的(人)可能就会不知道我在干嘛。”
长久以来,在大众的观影经验中,电影似乎都贯穿着铺垫、高潮和结局的故事线,结局如何?是邪不压正,是皆大欢喜,还是警示教育?你想在蔡明亮的电影里寻找慰藉,那有点像猴子捞月,空欢喜一场。不过,有打破常规的导演,就有特立独行的观众。
“我自己慢慢就发现,尤其是近代的年轻人其实蛮喜欢看我的电影。因为他看的别的电影 差不多都一样,看不下去了,他就宁愿看一个怪的电影。”
“我的电影有一种特质是:它不会因为你看了,你去告诉别人,别人(就会)来看。因为它很难分享,我的电影不是分享型的。你看了就看,或者是你叫别人来看,别人就骂你,说怎么那么难看。”
蔡明亮惯常在电影中表现人物困窘的一面,他表示每个人都有这一面。“因为他们(市面上的导演)觉得这不好看。拍电影是这样子,如果你用商业考量,会考虑到观众怎么去感受这个东西,我要讨好观众。比如说情欲的事情,很多情欲被拍得很美,可是你认真想,人类的情欲没有那么完满,常常都很挫败。所以我自己是想拍真实的生活,我的面向是比较往那边去。”
电影《郊游》中李康生专注的啃食一个鸡腿便当,用筷子从米饭下面翻出一小块胡萝卜,很纯真的神态。因为真实,所以触动观影的人。这段戏没有台词,李康生吞咽下千言万语,吃完鸡腿擦干净嘴巴,还要继续讨生活。
1994年上映的电影《爱情万岁》中,凌晨灰蒙蒙的天空,杨贵媚饰演的销售小姐踩着高跟鞋在公园里一直走,一直走,哒哒哒,清脆的脚步声回荡在空无一人的公园。她终于疲惫的坐下来,抽泣,然后放声大哭。
看蔡明亮的电影不像在喝酒,越喝越暖;而是喝水,四肢冰凉,最后只能抱紧自己。如人饮水,冷暖自知。
谈及他电影中一贯的疏离感和孤独感,蔡明亮淡淡的说,“我觉得挺好的。”
“人常常是独处的,只是独处不被歌颂,那是一个很可怜的形象。人喜欢讲究人际关系,可是很多人际关系是要有距离的。你自己的生活里面也有这些状况,所以我会表现出来,我有兴趣去做这些东西。”
相对于很多导演,蔡明亮身上没有戾气,也没有怨气。他的眼神淡淡的,语气淡淡的,人淡如菊。有着恰到好处的疏离感,又在触手可及的温情里。
“我有时候觉得我很幸福,因为我既享受孤独,也享受跟人相处的那种关系。我觉得,有时候是你自己的生命经验提供了你一些(养分), 有点像打了抗生素一样。我小时候跟外祖父一起生活的,隔代教养这种模式会溺爱,同时也给你很大的自由。他不会整天监视你,要这样,要干嘛。像后来我跟我爸住一起,他就会管你,你头发要去剪,你干嘛干嘛。老人家就不会有这些约束,就放牛吃草。”
“他(指外祖父)要看电影,就带你去看电影。然后跟你睡觉、聊天之类的,不会管你太多,所以我个性里面就有一种很怕被约束的概念,我怕被管。你看我拍电影,我是不被管的,被管了我就走了,我就不拍,我不要赚你的钱,我就会离开这样子。所有跟我合作拍电影的这些人都很放纵我,知道怎么欣赏我,会放纵我。反正你就给他一个作品。那种会管的通常都是,他希望你拍他要的东西。”
谈电影:每个年代的好的东西都落在不同的地方
《双城记》中说:这是最好的时代,也是最坏的时代。在蔡明亮心中,没有所谓的属于电影的黄金时代。
“我觉得每个年代都有好的东西,每个年代的好的东西都落在不同的地方。所以说电影的高峰,在近代比较难说,因为科技发展的特别快,近十年、二十年,从有手机开始,资讯爆炸。我自己的观察是觉得说,人变得比较平庸一些。好的创作者,没有被训练出来。”
“以前的东西不见了,或者不被使用,但那个东西还在。所以我常会劝人家去回头看,比如说日本电影,我觉得它最好的年代是在黑泽明的,小津的(小津安二郎),小林正树的,他们那些大师级的。日本是很特殊的,他们有明治维新之类的。他们比较受欧洲的影响,其他的亚洲国家比较受美国的影响。日本比较受欧洲的影响,所以他们的创作者尤其是黑泽明那个年代,是特别丰富的,每个都有自己的特色。”
“再比如说六零年代,法国、德国那个区块,特别的丰富,有法斯宾德(Rainer Werner Maria Fassbinder)、高达(Jean-Luc Godard)、梅尔维尔(Jean-Pierre Melville),有很多法国的好导演,都是出现在那个年代。随便看都是很好看的电影。现在呢,你常常会看到说很平庸,大家越来越像。你总会跟着一个方向走,就像流行歌曲一样,很美式的感觉,唱歌就飙高音之类的。”
在很多观众看来,蔡明亮一直是时代洪流中的引导者,他自己却坦言跟不上时代。“不知道未来会是什么。你听现在的歌,像我是跟不上来。我只能说我跟不上时代。我只能这样说。我反而觉得我的时代比较有趣一点,比较丰富一点,比较个性化一点,每一个人都有自己的个性。”
蔡明亮那一代人很多是看邵氏电影长大的,但他却未沿袭邵氏的拍摄风格。“邵氏是一个好莱坞的概念,它就是一个片场。我自己对香港电影的解读,因为我是看香港电影长大,我是六零年代开始看。到了邵氏,我觉得它基本上不是在创作,它在做商品,它就是罐头,它的每一个电影都很像。但是如果你往回去找香港电影,我自己最喜欢的香港电影,是我后来长大找到的,(就是)五十年代的电影,那些广东片拍得非常好。”
观电影:你不培养观众,艺术家是生存不了的
近些年,蔡明亮一直在努力推广影院与美术馆结合的概念。一方面是解决艺术片难进影院的困局,另一方面也是培养大众的审美力。
蔡明亮讲述如何在台湾开拓“美术馆观影”的概念,“当我卖票时,我总会说这张票跟美术馆的关系是什么。比如说我的《郊游》,我是在美术馆上映,不是在戏院上映。美术馆重新再搭一个荧幕,观众用美术馆的方式来看《郊游》。再后来比如说《你的脸》,我就让戏院变成美术馆。最近我的《日子》,我就希望美术馆跟戏院合作,就这边放电影,这边放我的展览这样子。我觉得美术馆的被提及特别重要在当代。”
蔡明亮表示现在(亚洲国家)才开始有美术馆,十年前寥寥无几。可是欧洲国家已行之多年,所以他们培养的观众和创作者,都与亚洲不同。他也感慨在商业化的美国,可大部分的美术馆都是免费的,大众可以近距离欣赏很多艺术作品。
“你会注意到说,(在美国)大家很乐意去美术馆,去美术馆简直是去看一个秀的感觉。比如说我可以选择去美术馆,也可以选择去电影院,但这边的人(大马人)可能不会选择去美术馆。现在有了美术馆,那你用不用它呢,有了之后就应该要使用它,所以我就一直在推这个概念。”
将电影从影院移步到美术馆,也可以放宽对电影题材的限制。蔡明亮称,“商家也愿意赞助。我前几年去了广州,去了海南,都是跟美术馆合作的关系才进去的。要不然你是用一种市场的概念,你进不了。尺度等各方面都会有问题,反而是美术馆比较宽。”
在美术馆看电影,无异于在艺术的世界敲开一扇窗。对于渴望观看蔡明亮电影的观众而言,更是求之不得。蔡明亮直白地道出:“其实你没有容器给他们使用你的作品。我的观众不是那种一般的、热情的观众,说要看刘德华,就赶快去。他们不是,他们是我有时间、有心情,我才去看蔡明亮的电影。所以我要去制造时间跟空间给他们。”
他认为美学教育需循序渐进,先鼓励大众接受美术馆的艺术熏陶,培养观众的审美力,美学概念才会更普及化。“你不培养观众,你的艺术家是生存不了的。”
蔡明亮接着补充道:“而且我有一个概念:我的票放在戏院里面,跟别的电影放在一起卖的话,我肯定卖不出去。所以我要把票拿到你面前,问你要还是不要,你要了就要,不要了就是50%。你懂我意思吗?我是用这个期盼开始的。”
他笑着讲述自己卖票的经历,“我有一段时间常常去诚品卖票。我就会看,我会找观众,看眼神。比如说观众稍微认得我,他就惨了。”蔡明亮大笑的时候,眼里都盛满笑意,感情充沛。
“我可能花个十分钟就卖了两张,也有可能是讲二十分钟也没用,但是我不觉得在浪费时间,我告诉了他一些观点。比如说我有一年在诚品,遇到一个先生,他认得我,我问他有没有看我的电影的习惯,他说没有,他说看不懂。我就说,那你会去欧洲吗?会去法国吗?你看那些艺术、卢浮宫你看得懂吗?他就有点被刺了一下这样子。其实重点不在看得懂,(在于)你愿不愿意亲近,你的解读是你自己的。”
蔡明亮不是在创作电影,而是还原生活。演员在蔡明亮的镜头里吃饭、睡觉、走路、哭泣,观众在镜头外吃饭、睡觉、走路、哭泣。电影内外,镜面人生。
在他的电影里昏昏欲睡又异常清醒,如同俯身窥望古井,深不可测,却无波澜。我不会觉得这世间多宽阔,反而觉察自身渺小,有点顾影自怜的味道。
电影散场了,该回家了。好似大梦一场空。想到林夕的词:让我感谢你,赠我空欢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