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物

旅台大马出版人胡金伦:当代编辑需要十八般武艺

台湾时报出版社总编辑、今年52岁的胡金伦在台湾从事出版已21年了,时间长到足以让人忘了他其实是马来西亚人。

90年代在槟城理科大学(USM)人文系毕业后,胡金伦曾在《星洲日报》当过两年文教记者。惟热爱阅读的他深受台湾文学影响,27岁那年决定到台湾政治大学修读中文研究所,继而步上编辑旅途。

研究所毕业后,胡金伦先后在麦田、联经和时报等台湾主要出版社工作,一路从编辑、管理职晋升至总编辑,见证千禧年后台湾大型出版社林立、独立出版社百花齐放的年代,也历经了书市在短短廿年内,在科技高速发展之际萎缩;乃至近期有声书、电子书、网络小说等多种形态“书籍”冒头的魔幻时刻。

2002年入行迄今,胡金伦曾与华语世界多名重要作家合作,主要制作文史哲书籍。香港知名作家董启章的“自然史三部曲”,就是他在2004年底经手的案子。次年,董启章陆续在麦田出版了《天工开物·栩栩如真》、《时间繁史·哑瓷之光》、《物种源始·贝贝重生之学习年代》,备受港台两地瞩目。

一路走来,他不时抓紧机会,向台湾读者介绍马华文学或东南亚书籍,早期有马华作家李永平的《大河尽头》(2008年于麦田出版)、到张贵兴的《野猪渡河》(2018年于联经出版),近期则有欧大旭的《码头上的陌生人》(2023年时报出版)等等。

2014年,“新南向政策”尚未在台湾兴起,胡金伦掌舵的联经就率先推出《柬埔寨:被诅咒的国度》,获得销量肯定。台湾出版界自此逐渐吹起一股“认识东南亚”之风。

《柬埔寨:被诅咒的国度》一书封面。(图源:网络)

接下来数年,联经陆续出版《印尼:众神遗落的珍珠》、《缅甸:追求自由民主的反抗者》、《越南:世界史的失语者》,均获不俗回响,填补了以华语认识东南亚各国的市场空缺。

2019年,他与同是大马籍的台大中文系教授高嘉谦于联经合作推出“South书房”书系,继续带领台湾读者探讨东南亚的文史政经课题,并为此系列丛书定调。

2020年,胡金伦离开联经、加入时报,两人再次合作推出“浮罗人文”书系,由高嘉谦主编,现已出版11本东南亚主题书籍。

胡金伦接受《访问》专访时说,《柬埔寨:被诅咒的国度》的成功其实是一场意外。他犹记得,书籍出版时,正好是台湾太阳花学运爆发的那年。

“那是一次成功的尝试,但我们并没有料到它会畅销。我想可能是刚好那时台湾的政治社会氛围带来的效应。”

“其实《柬埔寨:被诅咒的国度》是我同事选的书。早期台湾出版的东南亚书籍多是马华作家的作品,真正开始用一本一本的书,去介绍东南亚各国的国别史和人文风情,大概是从《柬埔寨:被诅咒的国度》开始。”

“但十几年过去了,如果这本书换作现在推出市场,我也不知道还会不会卖。”

联经出版社“South书房”部分书籍。(图源:网络)

有意义的事,慢慢做就好

胡金伦直言,东南亚主题书籍在台湾的接受度未必会高,胥视有关书籍所谈论的国家,及其课题是文学、政治或教育。

“当下大家比较重视的课题是什么我真的不知道,现在看不出来。但目前浮罗人文书系的接受度是OK的,我们就慢慢做。一年可能一两本,没有印很多。”

“但有些有意义的事情,只要它没有赔本,就是慢慢做就好。”

他分析说,《柬》之后一系列的东南亚历史人文书籍,能有多本成为销量破万的畅销书,主因是它们成功打开了读者的刻板印象,并且是当时书市里罕见的主题。

另外,台湾读者原本已对这些国家景点有些了解,比如柬埔寨闻名的历史遗迹吴哥窟,但却不了解它们曲折的历史或有趣的现象,因此能被这些书籍吸引。

“我希望介绍一些特殊的、历史的东西给台湾读者。我想台湾读者和投资者对马来西亚的历史、社会结构可能相对好奇,而不是政治或经济。政经趋势一直在变,网络也可以找到。”

“但像马来西亚的历史、槟城的历史当中比较特殊的东西,或大马华裔对中文教育、华人文化的坚持和保存,反而比较吸引台湾市场,有点像是历史普及。”

2022年10月,已故马华作家李永平逝世五周年纪念,胡金伦与一众马华作家学者,包括李有成(左一)、高嘉谦(左二)、张贵兴(右二),探访李永平于台北的家凭吊他。照片来源:胡金伦脸书;摄影:熊惠婷

每本书的出版都是一场赌注

“选书”是编辑最重要的“基本功”,要判断一份书稿是否值得投资出版、一本外文书是否值得翻译,对读者而言有何意义、市场又是否可以接受。

胡金伦笑言,自己的选书标准,是仰赖阅读时“被雷打到的感觉”。

“我经手过很多成功或不成功的案子, 都是因为这种灵光一闪、‘被雷打到’的感觉,觉得这部作品是重要的。”

“但我觉得每出一本书,其实都是一场赌注。没有人保证你会成功或失败,有些你明明很看好,但它就是卖不起来;但是有些书你不觉得它会畅销,它却卖起来。”

他说,这种市场敏锐度,跟人们的五官或五感息息相关。

“眼睛要一直在网路上看,但不是看八卦,而是浏览各种文字、社群媒体的课题;耳朵要去听听哪些话题是大家都在讨论的。有时候我们的嗅觉也会嗅到现在好像在流行什么东西。”

“我相信每名主编或总编辑都有自己的敏锐度,因人而异。但我想大致不离,就是当你接触到(某部作品),就会觉得它有机会,想要投资他。”

胡金伦近年经手出版的成功例子,就包括在2021年出版、年轻作家徐振辅撰写的小说《驯羊记》。此作品后来也成为2021年第21届台北文学奖年金得主。

胡金伦2023年2月在脸书透露,《驯羊记》出版2年达成9刷,马华作家张贵兴的《鳄眼晨曦》则在出版一个多月后成功2刷。 照片来源:胡金伦脸书

享受与作者之间的缘分

除了处理作者投稿,编辑也需不时在文学奖及社交写作平台寻找千里马,希望发现未来的文坛新星。

胡金伦说,发掘素人作家,协助他们把文章出版成册,考验的是编辑的策划力。

“一些素人作家能写,但不知道怎么写出一本书,编辑就得协助他策划。比如我看他写了一篇A课题的故事不错,那我们就会讨论如何以类似课题或观点再写九篇,编成一本书。”

从事编辑工作以来,胡金伦最享受的是与作者因为工作而成为好友的缘份。

“我觉得很快乐的是当作者把你当成朋友,不只是纯粹工作上的关系。有时候作者会把你当导师,除了吃吃喝喝联系感情,也分享喜怒哀乐、心情不好的时候会找你,这种化学关系是非常微妙的。” 

“(谈案子的)当下我如果没有机会跟某作者合作,也都会把他当朋友,因为这可能只是时候未到,(未来)时机对了就能水到渠成。”

2023年,时报出版社推出了马来西亚籍旅英作家欧大旭的小说《码头上的陌生人》。这是胡金伦在联经时期所累积下的缘分,后来两人也成为好友。

(图片取自网络)

“欧大旭的第一本书《和谐丝庄》在台湾出版时我就看过了。后来我的前老板,即联经出版的发行人林载爵对他也有兴趣。”

“欧大旭的出生背景很特别,是马来西亚华裔,但在台湾出生长大;曾回到吉隆坡上学,再到英国念法律、拿到律师执照。但后来他专注写作,特殊的出生背景的生活经验,也让他的作品在英国得奖了。”

随着媒体分众时代的到来,编辑需要掌握的重要功力越来越多。用胡金伦的话说,当代要做个好编辑,需要“十八般武艺”。

编辑不仅要具备优秀的校对和文字能力,也要与作者及合作方沟通协调、处理排版和封面设计。此外,编辑也得需懂行销,在选书之后,为书找到相对应的热门课题、寻找合适的意见领袖(KOL)打书、在社交媒体炒热讨论度,甚至在网上跟读者互动。一部作品是否要做电子书、有声书,乃至为书籍打造一系列的周边商品与活动,亦成了编辑的工作范畴。

照片来源:胡金伦脸书

大马中文出版的局限

关注大马中文出版品的读者不难发现,一些本地作家的书籍在马来西亚推出后,也会出版台湾繁体版或中国版;部分大马作者的书籍(如《码头上的陌生人》)更需从台湾进口。

询及马台中文出版业的差异,旅台工作多年的胡金伦点出,大马中文市场小、读者少,无法养出那么多中文出版社、生产足够多的中文书种。

因此,大马中文出版业的产业链不那么健全,只能与中港台等主要中文书市做纯粹的商业销售,版权销售则很少。

“按照商业市的逻辑,若大马出版社直接销售书籍给海外书店,海外书店未必要卖,它们可能连当地出版的书都摆不下了。”

如此一来,若作者希望自己的书可以打入海外市场,就会选择同时出版台湾繁体版或中国简体版,争取通过台湾及中国这个“枢纽”进入世界市场。

“马华作家如贺淑芳黎紫书、张贵兴的作品,就是通过在台湾的出版,而在中国有更进一步的机会,或在国外被翻译出版。”

他续解释,目前全球外文书翻译成中文的市场,分成繁体跟简体两种;而台湾是全球最重要的中文繁体出版枢纽。

“在国际版权买卖上,任何外文书想翻译成繁中都会找台湾。”

“繁体中文书可以销售到新马及世界各地,惟有当该本书在中国有出简体版时,就不能销入中国。相对大马中文出版而言,台湾的这个枢纽角色可说是个优势。”

马华作家黎紫书的最新小说《流俗地》,共有中国版(左)、台湾版(中),以及马来西亚版(右)。(图片取自网络)

相较之下,大马的出版业缺乏经销商(或称中盘商)与版权经纪人的角色,较难像台湾出版业的一条龙服务般,直接与全球市场接轨。

根据胡金伦,台湾书籍由出版社生产后,会由经销商批货给书店,再卖给读者。书店一般不会在拿货后马上结账给出版社,此时经销商便可解决书店与出版社间的账期问题。至于版权经纪人,则负责把台湾的作品介绍到国外翻译出版,并引入国外作品到台湾翻中出版。

除了大环境的限制,胡金伦也点出一个大马独有的现象——华社一些热心的投资者,无论是企业、公会、或个人,在出资协助部分作家出书后,该书却没有到书市流通,而是透过作家私下赠送或贩售,让有意研究马华文学者,特别是海外研究者伤脑筋。

“这些书没有到书店贩卖,市场上买不到。你可能跟作者要,他才给你;甚至你想要跟他拿来卖,他也嫌麻烦。”

“现在海外,比如美国开始有这么多学者注意到马华文学研究了,但读者根本拿不到这些文本,那学者要怎么做研究?”

身为出版人,胡金伦感叹这种做法非常可惜,也不该存在, “台湾即使有些作家自费出版,大多还是会想找人帮他代售,再看如何抽成,甚至自己在网路上卖也好。”

无论如何,胡金伦认为,大马中文出版近年在封面设计及行销方面已有进步。至于能如何向台湾取经?他感慨道:台湾书市这两年跌落谷底,特别是2023年“大概是最绝望的时候”。

“整个大环境,包括日韩书市的数据都显示,现在就是全球阅读卖书的最低点。在这种情況下,台湾也沒有做得特別好,我想就也沒什么能说是值得学习的。”

“马来西亚好的一点是,一些出版社依然很有心、积极,想要做好的书籍。”

或许,当代出版人除了要习得十八般武艺,也得奉行”有意义的事,慢慢做就好“,才能安身立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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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蓬玲

叶蓬玲是《访问》特约记者。出生于柔佛居銮,毕业于台湾国立政治大学新闻系。曾投入政治新闻,但依然心系风花雪月,期许以报导写作,探讨人的故事和情感,拼凑那些鲜为人知的生活肌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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