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吉安拍电影,是许多马来西亚人出乎意料的事情,因为许多人对他所熟悉的身份是广播人,是一个花了10多年到马来亚西各地采集乡音的文化人。而且张吉安常关注时事议题,更积极捍卫马来西亚逐渐凋零的传统文化。但他其实是修读电影出身。 2017年他执导的短片《义山》(金马影后杨雁雁主演)入围釜山影展短片竞赛单元。 2018年,他宣布开拍《南巫》,并且参与金马创投获得“内容物数位电影奖”,从此很多人开始知道他和降头信仰的渊源。
马来西亚导演张吉安的首部长片《南巫》入围了第57届金马奖最佳新导演和最佳原创剧本,拍的是他半自传的“童年往事”。
张吉安出生在马来西亚北部州属吉打,与泰国南部为邻。而吉打是马来半岛最古老文明发源地,曾经是暹罗王国的属地,因此吉打有大量暹罗人后裔,吉打人更深受泰国文化影响。吉打是马来西亚盛产稻米州属,有马来西亚米仓之称。不仅如此,吉打也是马来西亚第一任首相、国父东姑阿都拉曼,以及任相多年的敦马哈迪的家乡,因此马来人社会有此传说,马来西亚的风水命脉就在吉打。
“降头的发源地也就在吉打。”吉安缓缓说道。
小时候更见证了父亲中了降头,然后解降后,父亲开了神坛,成了解降师。在那样的环境长大,也看过听过种种降头信仰文化种种无法用科学解释的事情。
许多影迷从大量的香港南洋邪术或泰国恐怖电影种下了种种对降头不寒而栗的想象,甚至是刻板印象,但在降头发源地长大,也看过听过无法用科学解释种种事情的张吉安,会用什么样的方式来说降头文化呢?
👇《南巫》预告片。
金马奖执委会主席闻天祥在公布今年金马奖入围名单的新闻发布提及了,《南巫》就像蔡明亮拍《粽邪》。蔡明亮拍鬼片,也许难以想象,但听到的大概也会心一笑。
只是,看了《南巫》,觉得也许更像是侯孝贤拍了部鬼片。
张吉安拍电影,是许多马来西亚人出乎意料的事情,因为许多人对他所熟悉的身份是广播人,是一个花了10多年到马来亚西各地采集乡音的文化人。而且张吉安常关注时事议题,更积极捍卫马来西亚逐渐凋零的传统文化。
但他其实是修读电影出身。 2017年他执导的短片《义山》(金马影后杨雁雁主演)入围釜山影展短片竞赛单元。 2018年,他宣布开拍《南巫》,并且参与金马创投获得“内容物数位电影奖”,从此很多人开始知道他和降头信仰的渊源。
👇《义山》短片预告。
对于张吉安为何选择拍一部以降头为题材的电影。他说,他就想拍出,人与巫界共存的生活况味。作为边界人,是无疆界,但也许也有一道很深的边界。
毕竟在马来西亚,在吉打,在吉打里那座象屿山。除了降头,可以说的故事也很多。
人界与巫界共存 降头巫术成为日常
采集了家乡文化资料的张吉安指出,吉打是东南亚最古老的文明地,中国唐朝时期对这里就有了记载。唐朝时期的义净法师来东南亚的记录中有吉打的描述,其中就记录了巫来由人。
“我们口中的巫裔就是来自巫来由人 。巫来由人受兴都教和萨满教影响,他们有种民间邪术就叫巫术,因此降头的源头也就是从吉打开始。”
就在唐朝的时候,暹罗王朝所管辖的属地就包括了现今的吉打、槟城、吉兰丹、玻璃市,而吉打就在当时的狼牙修(Langkasuka)属地。义净法师当时就记载了吉打的巫术,因此吉打巫术从唐朝就开始有了记录,降头更是吉打根深蒂固的民间信仰。
“以前我小时候经常听到有人中降头。中降头在我们那里好像感冒一样。”飞头降、铁钉降、爱情降,各种类降头的传说,张吉安从小便耳熟能详。
“在吉打,无论是暹罗人,马来人,华人也好。在我成长的年代,如果有人对一个人不满,憎恨一个人,或妒忌一个人,就会施降头对付。所以我说,降头有分轻重。为什么呢?取决于那个要放降头的人的动机。如果要警告你,可能让你病一个星期。但如果要致你死地,慢慢折磨你,让你躺在床上什么都不能做。”
在张吉安小时候,他和家人最怕家里的衣服不见,因为这意味着有可能衣服被有心人偷走施降头了。
“只要家里衣服连续一个星期不见了,就会很紧张。我们就听说过邻居担心衣服被偷了怕被人拿去做降头。如果施降头没有办法拿到头发和指甲,就需要那个人身上最亲密的如衣服啊裤子啊,只要这些东西不见,大家就很怕。大家就会找所谓的乩童,解降师去问事解决!”
降头就是生活周遭习以为常的事。
“我们小时候经常在外面玩的时候,挖泥土会挖出施降头的公仔。我们会拿来玩,因为我们会觉得很好玩。这些降头公仔主要是用稻米草来编织,而且有趣的是,有人还编织好公仔,随时随地可以拿来下降头。”
降头和巫术就存在他从小成长的生活环境里,他们对降头就是又怕又好奇,很多疑问但又习以为常。
“大人觉得很怕会警戒不要碰,但是又是到处可以看到。它就是那种很矛盾的存在。”
也因此他后来喜欢看不同类型的鬼片,思考这些商业鬼片是不是因为想象而误读了民间信仰。
“我不喜欢看以降头为题材的香港电影,什么南洋十大邪术呀什么的,往往只会留下刻板印象。我们所看到的降头不是这样子的。我们小时候看到的……譬如有人无缘无故吐了铁钉出来。”
“我长大后,比较难用科学或理性的方式来解释给你听。但是我站在一个曾经在那样的环境长大的经历来说,我觉得在电影特别能够用写实的手法来表现降头。所以我拍《南巫》的时候,制作人等说用CG(电脑特效图像)来表现,我说,不是哦,在我小时候,这些东西,它说出现就出现的哦,它就那样飘出来,就好像正常人一样白天也可以出现,就站在妳门口。坐在你家里。”
张吉安始终认为,如果要表现这些民间信仰,就要站在他们的立场,表现真实的生活况味。
父亲当解降师还愿 从小接触民间信仰
80年代,首次任相的马哈迪执行政教合一的政策,马来人的文化开始更伊斯兰化,很多巫师和解降师开始转成伊斯兰教宗教司。 《南巫》便有这样一幕,马来巫师解降后将解降器材送出去。
“我父亲被解降就这样当了解降师。一来为了还愿,另一方面,在我们相信有命运循环的说法。只要有人中了降头,就会怕家里其他人也中。所以爸爸也为了避免家里其他人也中降头,为了保护自己家人,也可以帮助社区,因此跟解降师学解降。”
也因为家里开了神坛,张吉安从小就接触民间信仰的种种。
“我不害怕不恐惧,也不会特别去实践在我生活里。我是抱着一种所谓的探寻的心态。毕竟小时候看多听多了。而宗教的原因,边界的原因,吉打就是属于那种信仰混杂,思想混杂,身份混杂,甚至很多传说的地方。”
所以他看泰国导演Apichatpong的电影,尤其是《波米叔叔的前世今生》非常有共鸣,觉得这曾经夺得康城影展金棕榈奖的泰国电影,充分描述了东南亚民间信仰虚与实的况味。
“马泰边界信仰太多,我们就常听说某人死去的亲友回来陪伴,还有许多山神的传说。对我们来说,山神、鬼魂都是可以随时随地出现,在我们周遭。”
“当然我长大以后,当然难免会以科学的角度去看待。但是我们用科学的角度去解释这种东西,其实是非常不公平的,因为你没有活在那生活状态,你从来不会感受到为何当地人,会有人与鬼,或人与神,没有边界,没有疆界的想法。”
《南巫》叙说马来西亚边界人在大时代的心境
但人与人之间,国与国之间,永远有道边界。
《南巫》以降头为题材,但说的也是边界人的故事,尤其是在马来西亚住在边界之间的华人故事。一个是马来西亚和新加坡的边界,另一个就是马来西亚和泰国的边界。
从小在马泰边界的吉打成长的张吉安,自从接触了生活在马新边界的城市新山人后,发现彼此有一种意识相近的观点。如吉打人会认为泰国的东西永远都比马来西亚好,而新山华人也会觉得新加坡永远比马来西亚好。
住在吉打,在张吉安成长的经历中,一直深受泰国文化影响。吉打人会常到泰国买东西,看泰国节目,看泰国广告广播,听泰国歌曲,甚至泰国来的海产和产品都会觉得比马来西亚来得好。
“从这种社会观感,展现了对自己国家缺乏自信的想法一直存在,所以我觉得这种边界人心态一直来都牵绊着马来西亚这片土地的人。”
不只是华人。当年的曼谷条约,暹罗王朝割让吉打给英殖民政府。这让原本属于暹罗王朝的吉打暹罗人突然成为了马来亚的一部分。
“在我小时候,周遭很多暹罗人其实不承认自己为马来亚人或马来西亚人。他们说在历史上,他们本来属于暹罗王朝,就是现在的泰国。1957年马来亚独立之后,我们的首相东姑阿都拉曼为了让暹罗人有认同感,所以将吉打的暹罗人纳入土著,和马来人的地位一样。”
不过,尽管有了土著身份,但张吉安小时候接触的暹罗人,对于泰国始终有种归属感。人在泰国边界,犹如过着在泰国的生活。
“他们是土著,但是往往他们不会认同自己是马来西亚人。现在的年轻人不会有这种想法,但是在我小时候会听到这些老一辈他们都说他们随时要回去。他们死的话,是不会葬在吉打的。他们就会葬在泰南边界,下葬遗体。”
他们几乎所有家里面都会放泰王照片,甚至他们在看电视的时候,他们看到泰王或泰国国歌被播,就会双手合十。 “边界人特别向往另一边,泰国是个很自由奔放的国家。然后很多资讯,很开明。最好还是来自那一边。”
类似这样的情景,张吉安在新山时也深深了感受到另一边界人的心境。
2015年,新加坡前总理李光耀逝世。张吉安刚好人在新山,去探望朋友家时,朋友家全家正看李光耀葬礼直播。就在新加坡国歌响起的时候,他们也跟着哼唱。
这勾起张吉安的好奇心,一问之下才知道很多新山人都会唱新加坡国歌。而且他们全家从小唱到大,往往在学会唱马来西亚国歌前,先会唱新加坡国歌。
我觉得这两个边界很有趣,这边界人对于国家认同往往都是对面的。边界另一边的,就是比我们这里的还要优秀,还要繁荣。一个边界人对于自己的国家没有自信,对于自身成长的地方有很多埋怨。
《南巫》说的不只是降头,还有边界人在大时代的心境。张吉安在女主这角色做了调整,将她也设计为新山人,马来西亚南部的边界人,却在北部的边界处于两个边界困境。
张吉安从小在吉打长大,起初认识泰国还多于马来西亚这个国家。他对国家的认同,反而是在上大学后。
“我17岁来到中马,参加很多学校组织和剧场活动,文化活动,才慢慢建立起对这个国家的认同。现在往后看,那一段成长经验其实是很有趣的。所以为什么我说,我用边界的心态看这段故事呢?《南巫》其实也是处于人与边界,人与巫界的故事。”
国家政权也是一种巫术 诅咒了马来西亚
《南巫》说的也是马来西亚一个混沌的年代,和原来现实故事背景年份不一样,张吉安将时代背景提早了两年。
“我选择1987年作为时代背景。1987年对于马来西亚华人是一个混沌的年代。无论是华教的问题,还是茅草行动的发生;还有这是马哈迪最独裁的时代。”
马哈迪是马来西亚第四任首相,也是第七任首相,他在1981年首度任相后执政长达22年107天,所执行的种种政策深深影响了马来西亚,也充满争议。而对于张吉安,马哈迪最独裁的时代便是在1987年期间,而在这一年,马哈迪以种族关系紧张为理由,展开大逮捕行动和查封报馆。
“我没有完全将政治因素都诠释在当中,但是我却用了降头去诠释故事。”
其实国家的政权也是一种巫术。
独裁也是一种巫术。就是这个巫术诅咒了华人,诅咒了马来西亚。而且1987年是马来西亚独立30周年。这时代发生的方方面面,被视为马哈迪最独裁的年代。我成长的那个年代,华人深受其害。这段马来西亚极权政治就是对这个国家的巫术来的。
对张吉安来说,降头 、巫术不光只是信仰,不只是宗教,或是民间邪术。
“它对我来说,方方面面就是人跟人之间的诅咒,或者一个管理者对于人民的管理方式。它基本上就是一种所谓的没有办法摆脱的咒语或巫术。”
神界和人界的惆怅:象屿山的命脉,回不了家的泉州公主
在亚罗士打的象屿山是吉打最具代表性的一座山。据传它是马来西亚国运命脉的风水山,有着各种传说。马来人盛传,有个美丽动人的泉州公主曾被困在这座山里,再也回不了家。
第一次见到这座山形犹如困了一头大象的山充满想象,像是《小王子》里那顶帽子,仿佛看到山里疲惫跪下的大象。
张吉安娓娓道来说,传说在唐朝的时候,有一艘来自泉州的稻米船,有个宰相带着一个公主,还有整船的稻米来到暹罗国,停泊在吉打。就在那里做生意卖稻米。那时候有个骑着大象的巫来由巫师听说船上有个来自泉州的公主非常漂亮,因此求见这公主。
宰相就向公主通报,当地有个权威的巫师求见。但是公主听说巫来由人看到漂亮的女生就要占为己有,非常害怕。于是催促大伙回家。于是,米也没有卖完,这艘来自泉州的大船就临时离开这港口。
巫师得到消息很生气,就命令大象吸走海上所有的水。这时吹起了大风来,船上的稻米便倾泻,铺满整个海岸线。海水干涸了,船走不了。公主依然不愿意下船。巫师一气之下,就施令让那个大象一声叫嚣。整艘船变成一座山。所有人就活活困死在里头。
所以,后人就说象屿山是巫师和大象所诅咒的山。
张吉安采集了大概12个关于象屿山的传说,而他娓娓说道的这个版本,在马来圈子广为盛传。而具有神话色彩的象屿山俨然成了民间一种信仰,甚至马来人社会中传说,在英国殖民时代,和日本占领时代,英国和日本军人为了占领吉打,他们在山顶插了把剑,控制了象屿山。
当时的马来人相信,要控制马来亚,就必须要在象屿山上插一把剑,让大象动弹不得,进而才能拿下马来亚。
马来西亚有两个首相来自吉打,一是首任首相,有“国父”之称的东姑阿都拉曼,二是任相最久的马哈迪,而他们对于象屿山都有深厚的情意结。
“我们听说,后来东姑阿都拉曼就把这把剑拔出后,马来亚才独立。”、“而马哈迪非常相信这座山的象征意义,在马哈迪、安华结盟的希望联盟夺下政权的509大选,马哈迪拍了一部和一个女孩对话哭诉的竞选短片。片中更出现了象屿山!因为象屿山对于马来人而言,就是一座风水山! ”
象屿山泉州公主的传说,形成了当地山民的民间信仰。张吉安在为电影勘景的时候,便看到有当地马来居民在山里位山神画了一幅神像。而传说中,这山神珂娘其实就是困在山中的泉州公主。
“他们说,他们小时候常常看到穿着中国古装的珂娘常在山上出现。他们就为了安抚她,就买了很多纱笼敬奉她。后来珂娘就以马来服装的形象出现了。出现不久就消失了。”
张吉安在象屿山的山洞里写剧本,写了大马歌手云镁鑫饰演的山神,在象屿山邂逅了为丈夫解降奔波的女主角,诉说了象屿山的传说。
“马来西亚很多山都有中国公主的传说,而且都是马来人来传颂。譬如沙巴神山又称为中国寡妇山,还有三宝山。”
泉州公主来到吉打,却回不了家。
在《南巫》中,珂娘的化身对着大海说着:“永远……过不了这个边界,回不了我的老家。”
格外凄凉,或许也是那时代南下的华人,那个时代的边界人,看着大海,看着对岸的心事。
人文关怀说降头,人与巫如何共存?
问到第一部长片,选择半自传为题材,是否也是对自己导演生涯所坚持的仪式感,张吉安提到了影响他几个电影大师,如Ingmar Bergman、 高达、小津安二郎、侯孝贤等等。他坦承,自己受到作者论影响是强烈的。
他曾向马来西亚几个导演提出他的故事,后来说了自己的成长经历,说了自己对于降头的观察后,他选择了自己作为作者导演出发,拍自己的童年经历。
“因为这段记忆对我来说,说起来说是蛮光怪陆离的,但是想要将这段光怪陆离的童年记忆,不是用拍鬼片和惊悚片导向来处理,反而是那种真实与虚幻共存的概念去处理的话。”
他说,就如他所喜爱的侯孝贤电影一样,如《童年往事》、《冬冬的假期》、《恋恋风尘》、《风柜来的人》、《悲情城市》、《戏梦人生》,他希望走的方向属于本土的人文关怀。
虽然这部戏说的是降头,但是就是从一种人文关怀的角度来说,当年的人置身在一个错综复杂的环境,他们如何生活,他们怎么走过来?他们如何和社会中的种种如何共存。
所以,他不会质疑降头的对错,也没有批判谁做降头。
“我小时候看到别人如何下降头,如何解降头我都懂。但是我觉得如果将这些东西放进去的话,感觉是强调降头是真是假,降头的好坏。但《南巫》反而比较关注的是在这个环境下,人怎么在光怪陆离,错综复杂的信仰中求存和共存。”
有趣的是,也因为生活在边界人的国度,他接触了港台电影。
“泰国电视台很喜欢播放香港和台湾电影,但是会翻译成暹罗话。我看最多的港台电影都是在泰国电视台,我曾经就在泰国电视台看了侯孝贤的电影,第一次看《童年往事》就是暹罗话版本。杨德昌、王晶、沈殿霞的电影也一样,虽然听不懂,但却看得投入。”
“而且很有趣的是,泰国电视台只要过了午夜12点,就会播放一些没有删减,有裸露镜头的成人电影。所以小时候,有个记忆,就是过了12点,父母就会悄悄起身看电视,而小孩就在房间里偷偷往门外的电视看……”
就是这样人与巫共存,边界人的文化生活,也形成了《南巫》独树一帜的观影经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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