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安家的客厅,有一张双人座沙发,沙发前面是一张矩形茶几,一台苹果笔记电脑,一个杯子,一些杂物,还有一本日本电影大师黑泽明的自传《虾蟆的油》。
沙发右边的位子,深深凹下像一个坑,仿佛上面坐了一个你看不见的巨人。
“那是我平时工作的地方。”吉安简单一句话。
“去年闭门写剧本两个月,天天都坐在这个位置,结果把它坐成这样了。”吉安还是简单一句话,“不过,平时我也爱窝在这个位子上看书,或者发呆。”
2017年,我在国家广播大厦内一个闲置的工作间,访问还未离开电台的DJ吉安,那是他最爱的秘密基地。这里装置了可以将老旧卡式磁带音档转到电脑中的设备,平时鲜有人迹,连小声说话都有回音的清冷。
当时,一顶鸭舌帽的招牌打扮,帽子压著他的眉沿,低头时隐去双眼,“总要有人在不合时宜的时代做不合时宜的事情,”沈稳的声音从帽下传来,就像是麦克风后笃定的眼神。与他的某些对话言犹在耳,无人料想几个月后,一个荒谬可笑的合约规定,让他决定在2017年6月30日,断然割舍工作了12年的播音间。
“当时挣扎了很久,我是在绝望中才决定离开。”也许是多年来坚持自觉的顽强对抗,又或是长期不自觉的默默隐忍。
场景调回今天,当他在家中客厅说起一年多以前的这个决定,没有了鸭舌帽,理著一个极短的平头,粗黑镜框后的眼神依然笃定,唯一不确定的是他刻意淡然的语气底下有无波澜。“你知道吗?这张是我最喜欢的照片。”他窝在那个属于他的,凹陷的沙发上,双脚缩起,视线投向左方墙上,一张他在录音间拍的黑白照,而我坐在他右方另一张沙发,正对著那张照片。
照片中播音室的吊唛(麦克风)仿佛像一支枪,枪口对著的他,一团纸塞在口中。(图如下)
枪口。噤声。
枪口无形,众口惋惜。在粉丝们的依依不舍中,他毅然转身。熄灯。离去。
离开电台不到3个月,一部由他编剧执导,找来金马女配杨雁雁和剧场戏骨邓壹龄担纲,以513事件为背景的短片《义山》,入选2017年第22届韩国釜山国际影展“亚洲短片奖单元”,同年10月在影展向世界首映。
尔后一年未满,他创作的剧本《南巫》拿下了2018年台湾金马创投“内容物数位电影”奖;随后低调飞往北京,登上了中国中央广播电视总台中文国际频道(CCTV-4)《世界听我说》的舞台,同台的有刘墉之子刘轩、台湾名主持陈文茜等名人。与名人并肩齐行,吉安一跃成为世界杰出华人代表之一。除了四处一片赞叹恭喜,许多熟悉他的朋友心里都搁著一句欲语还休的“苦尽甘来”,毕竟他是如此无奈地离开了播音间。
短片入围,剧本获奖,到站上《世界听我说》这个舞台,真的苦尽甘来了吗?“坦白说,很多人看我上央视,都是一面倒地感动啊、惊讶啊、赞叹啊。但又有多少人真的明白,我做的这些事,对社会有什么样的功能和意义?”吉安浅浅叹了一口气,“它(乡音采集)是社会关怀,抢救文化,口述历史,历史文献的记载,也是在为弱势语言/群体发声。可是万万想不到很多人看到央视的节目,就居然只剩下惊叹两个字。”而这个万万想不到其实也是意料之中。
👇中国中央广播电视总台中文国际频道(CCTV-4)《世界听我说》的舞台,同台的有刘墉之子刘轩、台湾名主持陈文茜等名人。
https://www.facebook.com/JiAn1978/videos/331236754334237/?v=331236754334237
“接受邀请上节目,单纯希望推广(乡音),希望大家看到这件事的重要,然后一起来关注,推动,甚至辅助,而不是最后来一句'吉安很厉害',其实没什么厉害不厉害的。”荒诞的是,没有背景没有财团更没有赫赫头衔,凭著多年的努力和实力受邀上节目,坊间还有人质疑吉安是不是付钱上的节目,“你说呢?”吉安反问我。还有人说,如果他还在电台就好咯,电台一定会为他大事宣传报导。这句话不说则已,一说吉安更是无语,“努力了这么多年,如果不上央视,就不算做得好?或者就觉得做得不够好?”
“很多人问我,值得吗?十多年来才做那么一件事。”刚满41岁的吉安,把大部分人用在集攒财富争名求利的黄金岁月,都掷放在乡音采集上,不计成本,更不求投资回报。
“我本来就不是主流,做的东西更加不是主流。主流大众眼中的乡音不值钱,可是不值钱不代表它不重要。”吉安一直都很清楚,采集乡音无利可图,但乡音始终是时代刻下的音轨和一代又一代人低回委婉的心事,无利不等于无价。
“很多人都不理解我为什么要采集乡音,推广乡音。在这个急功近利的时代,大家都看著我什么时候放弃。”对别人不解的目光,吉安习以为常。
“说真的,有多少人知道我在做什么?采集乡音,就真的是采集老人的声音那么简单吗?”
👇配合新书推出,张吉安摄制视频宣传,风格还是离不开他特立独行的作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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吉安的声音和他的节目,就像在时空中反复回旋的生命,若隐若现的流光,串连记忆,有心人自会看见,无心人充耳不闻。有忠实听众风雨不断,录下长达六七年的节目音档;除了晚上收听,白天闲来无事,家里的背景声音,就是吉安节目的重播。
吉安的客厅,除了一大柜子的黑胶唱片、书本电影、DVD和许多老东西,和其他的老东西比起来,角落还有两台很普通,市面上几十块钱就买到的卡式收音机,让人猜不到收藏的理由,“那是可以插Pendrive的收音机,我当时买了20台,把节目录制在Pendrive里,有机会就送给那些听我节目的老人家。"这两台是最后留下没送出去的。
长年都有听众在脸书上发文或私讯,告知吉安家中常年卧病或年迈的家人,是如何靠著收听他的节目度过漫漫长夜。2017年节目停播后,有听众为了安抚失落的病母,骗她吉安放假去了,将很久以前录下的节目重新剪辑播给母亲听。如是听了半年,老人离世当晚依然有吉安声音的陪伴。吉安也曾在一位朋友弥留母亲的耳边,亲自念唱她今生能听到最后一遍的广东歌谣,皆因她在睡前收听吉安的节目,多年已成习惯。
把节目录下连同收音机送给在医院或安养院的无依老人,吉安自嘲,想不到自己的声音和死亡如此贴近,一面挽救濒临消亡的乡音,一面也慰藉长夜灯火下孤独的灵魂。
在学院兼课教电影,学生好奇为何他的节目能打动观众,“因为那是我的一步一脚印。”当秒速回应已经是生活中的王道,还有人能理解什么是一步一脚印吗?“不管制作广播节目还是电影,一步一脚印是不能被取代的,很多人调侃我,这样行不通。”为了每逢周三《安全考古地带》的电影主题介绍,吉安可以用整整一个星期重看法国新浪潮中的重要电影;为了星期四的《乡音考古。思想起》,每每听黑胶或者整理采集收编的乡音至夜深,梳理感想,编出脉络。
过去在电台上班,独独他一个人每天大包小包,手提各种CD和黑胶唱片来来回回。无他,电台音乐伺服器中只有流行音乐,他想要的内容欠奉,必须靠自己一手一脚酝酿,挑选,剪接,打造。同行包括同事都说这是“很笨的方法";当然也有壁上观者,看他这个傻子能撑多久。
“有同事好心建议我上网搜集资料,何必那么辛苦?但网上资料常常都是一手过一手,加油加酱。我要的是第一手的资料,我的观点和直观,必须要是自己去听去看回来的。”用这样近乎寂寞修行的方式,同时主持5档节目,其中12年的《安全考古地带》寿命最长,其他少说也有10年,如此初心不二一路到底,最后此起彼落的嬉笑怒骂也就慢慢消声了。
“慢慢学,慢慢找,是我老掉牙的做事方式,在别人眼里很笨,但这是最好的学习。”
当年有主管非常不喜吉安请假,有次总算脱口而出,埋怨他为何不能做跟别人一样的节目,这样特立独行的节目实在很难找人代班,请假就等于给别人添麻烦,吉安听了只能无奈苦笑。“原来说到底,为了方便,所以我需要跟别人一样。”至于节目有无特色,不值一哂,更遑论珍惜。然而无论褒贬几许,几番风雨,《友人漫游》、《安全考古地带》、《华乐新当家》、《乡音考古。思想起》、《吉兴造音》,绝对是马来西亚广播史上重要的篇章。
比起乡音采集,《安全考古地带》中聊电影谈光影才是吉安最初出发的地方,张艺谋的《红高粱》和侯孝贤的《童年往事》,是他的童年时的启蒙电影。小时候志愿栏排第一的,就是电影导演,到现在依然不改;第一份工作也是剪接师。
广播员先是岔道,外婆的离世却又带他拐了个弯,走上乡音采集这条寂寞彳亍之路。至于短片《义山》,就是采集乡音时在老人们身上搜集到的种子,一个酝酿了7年才开花结果的故事。
听闻有家媒体高层,得知吉安拍摄的短片入围釜山影展,一脸诧异:“吉安不是专门采集乡音的吗?怎么离开广播三个月,就拍出有机会得奖的影片?他身上到底还有几把刀?”
大家都忘了,吉安大学本科念的就是电影,跟的是澳洲老教授,最注重导演功课,“采集乡音,就是我的导演功课。我做很多事情都是环环相扣的,可以同时做乡音采集,做口述历史,做老街地方,歌谣的研究,这些都会是我以后电影中的素材。”回归电影,吉安走的是一条逆转的路。
环顾客厅,没有一面墙是空的,不是被书占满,就是挂满电影海报。吉安沙发背后的那一面墙,新浪潮主义杜鲁福的电影海报占了多数,像一扇窗花。他最爱的电影《牯岭街少年杀人事件》(杨德昌执导)海报就在这扇窗花的最顶端,居高临下。海报中的小四和小明一上一下凝视前方,又像是俯瞰这个空间。
有人拍了十多年电影,一年一部,最后才拍出一部得奖大作,吉安做了十多年的功课,欠的只是没有拍,一出手就入围国际影展,“我和其他很用功的电影人一样,他们边做功课边考试(拍片)中学习,考了十多次才通过;而我是读了很多年的书,做了十多年的功课(准备)才去考试。方法不一样,但绝对不是ting-tong-diang(撞彩)中的。”吉安从来就没有放弃用影像说故事的念头,单看这些年他为乡音采集做的纪录片或短视频,无一不是偷偷练招的心思,看出他对运镜选景配音的细腻要求和功力。
客厅中,还有一部新式连音箱的小型黑胶唱机,播放时置顶的唱片有一半悬空在机身外;而另外还有一个独立的音箱紧贴著黑胶唱机摆放,高度和上方正在转动的唱片,相差不到五毫米。明明不是一套的两部器材,却如此刻意配放在一起,丝毫不差,“我是故意的,我喜欢让所有东西环环相扣,不会浪费(空间),所有我做的事,其实都是一环接一环,都继续发展的空间和可能。”吉安不是一个没有心机的人,但他的“心机”比较像是粤语中的“心机”(心思)。“单纯的人越来越少,单纯做事的人更少,为什么我们不能珍惜这些人呢?太单纯的人,反而会被人觉得有心计。”
对比13年的采集心机,《世界听我说》播出后,短短数周,中国央视从四面八方收集超过一万首的乡音童谣送他,有什么感想?“那是一份礼物,不能用来比较。我从来都不用几首来计数,自己采集的乡音数目,至今大约是四百多人吧。”只要整理采集回来的音档,吉安眼前就会浮现那些献出生命故事的老人家的样子。文冬广西北流的山歌王,槟城最后一位妈姐,“每一位老人家和他们的人生故事,早已经住进我心里了。"吉安还是会继续让世界听见他想说的故事,只不过换个方式,环环相扣下去。
访问末了,擡头看看墙上的小四和小明,“你怎么就是不明白呢?这个世界是不会为你而改变的,我就好像这个世界,是不会为你而改变的!”小明被小四捅死前的这段话,成了改变两人命运的必然。
做了这么多,就只是希望挽回一切不要改变吗?我没有问。事实上,留在磁带或者音档中的乡音早已死去,唯有人与人之间活著流传的乡音,才是初心不变的无形见证。
人生一步一脚印,其实我们真的不需要等到失去自己后,才来寻找乡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