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物

徐墨龙访程守明:从《囚》谈戏剧观与大马戏剧市场

程守明是编导演、改编俱佳的全才型戏剧导演。他善于将本地时事、政治事件植入于戏剧,但没有一般改编者的廉价消费政治课题习气,而是善于在作品中突出了当代人的困境及复杂性。《人民公敌·现在进行式》是他改编作品中最为突出的。他改编热内《女仆》的《下人》,更大胆地把2015年的副检察官凯文被谋杀藏尸油桶事件纳入剧本,那时国阵政府还未倒台。

程守明的原创剧本有《一百天的孤独》、《见红》、《记忘录》、《没有时间给你诗:间离》、《重新开始》、《偶人记》,除了《偶人记》只在台湾首演,其它的都曾搬上本地舞台。

今年9月,卜卜剧场的面子书宣布将与闹剧场合作呈献戏剧《囚》。在文告中这样介绍这个新戏:

“双面叙事、一戏二秀”——一部戏,两个演出。这是卜卜剧场第一次别开生面的创作实验——一部戏,先后在吉隆坡与台北,从不同面向、不同视角、以至不同时空的角度叙事,“生出”两个不同的演出。由此,我们不再单面的说一个故事,而是双面的叙事——两地的观众将从各自不同的视角去窥视同一个故事,跨国界探讨我们共同的《囚》。

程守明是马来西亚本地著名导演,他善于将政治时事融入戏剧,其代表作为《人民公敌·现在进行式》。(图片来源:徐墨龙)

《囚》三位创作者(编、导、演)就是程守明本人、加上台湾Lab_A创作实验式的林立涓以及新加坡演员晰月,三人都是同学关系,同毕业于新加坡跨文化艺术学院(Intercultural Theatre Institute)。

由于主办者发布的有关《囚》的信息不多,很多观众迄今都不太清楚《囚》,作为卜卜剧场——程守明戏剧的长期关注者,笔者尝试通过以下访谈,供读者观众参考。访谈分两部分:一、关于《囚》这个戏,二、程守明的戏剧观与马来西亚戏剧市场。

《囚》的三位创作者,由左至右分别是程守明、林立涓、晰月(图片来源:徐墨龙)

关于《囚》这个戏

徐墨龙(以下简称徐):《囚》的文案这样描述:卜卜剧场首次与台湾Lab_A创作实验式跨地域、跨国界、跨时空合作的第一部三声部和多面向戏剧,分别于11月第一个礼拜(于吉隆坡)及第二个礼拜(于高雄)演出。同一个故事,将先后在两个不同的国家以不同的面向被揭发……可以谈谈这个故事(林立涓用了议题),是什么样的故事(或议题)?是一个家庭或社会秘辛吗?为何用揭发一词?两个不同地区同时进行同一故事的二度创作,对区域之间的创作者的思想激荡与艺术交流是不言而喻的,你们是创作过程中就交流彼此的想法,还是各做各的,等制作完成后再来交流?

《囚》的故事线以调查家庭成员的失踪为线索,挖掘历史真相的同时,也展露同一事件如何在不同时间影响不同世代的人。(图片来源:徐墨龙)

程守明(以下简称程):这其实算是个家庭故事,但与一般家庭故事着重家里内部互动与冲突不一样,这部戏着重点在多年前的一件事情,如何引发家里三代人的不同视角与不同冲击——多年前,在一场政治暴动中,家里有一位成员被杀死了,为了保护家人,这件事在家里就一直被掩盖、成了禁忌;可还是禁不住多年后下一代人对此事的好奇,而在调查真相中,这下一代的儿子,被失踪了;他的失踪,又接连的引发妻子与女儿的不甘与持续的调查……议题的部分。我们想探讨的是:当一些错误的历史没被正视以至真相被掩盖,会如何以不同的方式持续影响着不同的世代。我们是在创作过程中持续的进行交流与激荡。作品基本上都是一同通过多次的在线讨论形成的。

徐:马、新、台湾三地,三个创作者共同为同一故事、议题各自努力,最后形成两地演出的的两台戏,那其中一地是两人合作?这样的分配是因应地理因素,还是有更多考虑?

程:原始设定是三个地方三个剧本。但那时主要是因为原始计划是,只有台湾实体演出,新马在线演出。结果到了2022年,新马“突然”就开放了。经讨论我们决定星马也做实体演出。

当然,原本也是设定三地实体演出,但后来我们觉得,既然已经开放,加上星马两地接近,与其各做各的,不如我们“局部”同场演出,打开较大的创作可能性。

《囚》将在新、马局部同场演出。(图片来源:徐墨龙)

徐:或许很多对此剧感好奇或感兴趣的观众,想知道编导会让他们看到什么?但关于戏剧内容的宣传好像很少?您能用一句或一段话来提示观众吗?

程:戏,将以两位人物——爷爷、孙女各自的记忆交错形成。剧中手法虚实交错,在同一个舞台中将呈现不同时空的记忆片段。而台湾演员林立涓也将以投影的方式出现在剧中。已成年的孙女,推着轮椅上的爷爷如常到海边散步,突如其来的火警演练,让瘫痪的爷爷激动异常……随即也开启了他俩心里的各种断层的记忆,想起了那些“不见了”的家人……

徐:《囚》的一个故事、议题两台戏,对三位创作者来是一次难得的异域激荡艺术交流意义,而这种意义对于只能看一地戏剧的观众来说,应该也有相对于看一般戏剧的不同意义?您认为它可能是什么?

局部同场演出是开创性的尝试。对观众来说,或许能以较为客观的心态来欣赏戏剧,因为知道这并不是故事的全部。(图片来源:徐墨龙)

程:这也是我们第一次做此设计、做此尝试。我创作卜卜剧场的作品以来,一直很有兴趣于探讨多角度看一件事情(或一个议题)的可能性,因此好几部戏(包括近作《重新开始》)都采用双面或多面舞台呈现,让观众现成体验不同角度的视角会看到什么样的东西。而这次算是把这个范围拉得更大,大到这一面的观众是完全看不到那一面观众看到的面向。我觉得站在观众的角度,当你看着这一部戏/这个面向的故事的同时,也意识到彼岸有着另一个视角的时候,你的观戏经验会跟一般的观戏经验有区别,你或许会抱持更“观望”的态度、更理性或客观的态度去看这个故事,因为你知道这只不过是很多视角中的其中一个,而不是故事的全部。这也让观众可以更”清醒“的看戏,以便更接近戏中指向的真正“月亮”。

关于月亮,程守明的意思为一种比喻:”演员在舞台上手指着月亮时,是要观众看到月亮,而不是手指”,这是他借用日本一位大师芨田吉形容日本传统表演理念时的概念。

程守明的戏剧观与马来西亚戏剧市场

徐:相对于单一的个性化人物处理,你的戏剧更多采用肢体剧的表达方式,也经常让演员一人多角或多人一角的方式表演,你的导演手法或美学倾向是怎么形成的?《囚》也是肢体剧吗?

程:我的导演美学倾向,主要启蒙自过去学习传统戏剧时的感悟。在传统戏剧当中,演员与角色(或行当)的定位跟当代的表演法不大一样,在传统戏剧的程序化表演中,演员主要先要把做功做好,而不是先投入角色。做功在舞台上正是最重要的元素,也是比较容易被忽略的———也是我想要把它带回来的。所以我不觉得我的戏是肢体剧,只是它正好因为强调“身体做功”的关系而倾向于肢体表现。

程守明的导演美学,受到传统戏剧的影响,认为肢体表现是戏剧演出的基本功。(图片来源:徐墨龙)

徐:相对于华语戏剧,你的戏剧经常出现大量的英、巫、或华人方言,从语言的角度你怎么定位自己?例如中文剧场编演?多语剧场编导?多语剧场(华基)导演?

程:其实也没有很刻意的定位自己是单语或多语剧场导演,我的戏里需要的选择都是以剧本需求作首要考虑,必要时无语言也可。所以对我来说,我就是单纯的剧场导演。

徐:你是如何从一个戏剧爱好者转为戏剧工作者?这个过程的决定因素是什么?在过去两年的防疫封锁时期,你的生活与心理状态是怎样的?家人的态度又如何?

程:从爱好者成为工作者算是一个蛮自然的过程吧,可能也是过去信息、科技、交通都不甚发达,选择没有很多,所以思路也比较单纯:想做,就去做了。防疫封锁算是一种警钟吧,把很多的可能性瞬间化成了不可能性,随即提醒了我们,很多我们认为应该会朝向发展的方向其实都只是虚无的假设……一场瘟疫、一场政变就足以把所有的“应该”给瞬间抹掉。以我自己的剧场工作来说,我就一直面临从零开始、重新洗牌的境况,必须承认的是,对于未来剧场的发展以及自己的创作生命不得不悲观起来。

徐:马来西亚戏剧已有百年历史,但马来西亚的戏剧市场却始终未形成规模,你觉得最大的原因是什么?你觉得在马来西亚做戏剧,最大的挑战是不成熟的市场还是别的方面?

程守明认为,戏剧在马来西亚始终未形成规模,不成熟的市场是最大的挑战。(图片来源:徐墨龙)

程:这原因真的不好说,它是累积了各方的因素,以及长久没有被好好面对以及积极改善所造成的。可作为一位戏剧导演,我能够看到的问题,主要是长期的资源短缺——这资源除了经费之外,还包括空间,还有相关专业人士的缺乏。这三者是紧密关联的。比如说:你没有经费,就无法聘请更好的设计师或舞台监督等等。人事方面,我们的剧场其实比较多的是“前线人员”,也就是表、导、演以及舞台技术组部分的人员,但却严重缺乏运筹帷幄的制作、营销单位或人才,致使擅长“作战”的“前线人员”在作战期间同时要兼顾“粮草”的问题,这往往使到创作团队无法专注创作,让作品无法做得更完整。或我们可能可以做出很不错的作品,但营销上却不达标;我们可能做到很好的营销,但作品又不成熟……这些都是属于比较好的情况,最恶劣的情况就是票房与作品水平皆完全溃败。所以,我想挑战就是不成熟的市场。但可能更严重的是:没有搞艺术市场的人或社群去“治疗”这个市场。

徐:你如何看待戏剧的娱乐性,本地好像特缺乏娱乐性强的戏剧,但又不是说很多戏的思想性或艺术性有多高,这是不是戏剧市场一直无法形成的原因?

程:戏剧必须要有娱乐性——这是布莱希特强调的。可接下来要探讨的是娱乐性是什么。我觉得戏剧的娱乐性,并不是看了觉得好笑,或看了会开心就是所谓的“娱乐”。我觉得娱乐涵盖着“感动”。一部戏必须在内容上有着打动观众的新课题或新故事桥段;在形式上有着具有原创性的手法与惊喜,才可以达到真正的娱乐性。我想本地剧场缺乏娱乐性的原因,是因为大家对“娱乐”的误解吧。娱乐性必须从原创性衍生出来的,但很多时候娱乐性被理解成简单的“好笑”、“开心”而已,以致各种抄来的“笑料”被泛滥沿用,以便达到“娱乐性”,事实上这些只是抄袭,不是娱乐。

徐:你理想中的戏剧是怎样的?你怎样定位你的戏剧(例如用一句话)?

程:我理想中的戏剧,首先必须强调原创性——从内容到形式,然后就是必须拥有引领观众的力量——剧场是带头的艺术,不是跟着受众屁股走的附带品。至于我的戏剧:我的戏剧像火把,轻则亮出光让你看清,重则烧及身,让你痛醒。

程守明认为,理想的戏剧必须强调原创性的戏剧,因为其具有文化领头羊的性质。(图片来源:徐墨龙)

徐:之前你透露:“过了这次演出,应该会停好一阵子,好好思考未来的方式了,以及还要不要做演出了。”这让我想起,本地好像没有纯靠做演出能生存下去的戏剧人,多要做其他兼职?你对本地戏剧失望了吗?那么《囚》有可能是你短期内的最后一出戏了?

程:对,在我的认知里,并没有纯靠做演出能生存下去的同行。与其说是失望,不如说是一种无力感吧。是有这个想法,就是做了《囚》以后想要休息休息。但《囚》不会是最后的演出,因为卜卜剧场2022年内还有最后一个演出,就是与槟城“剃刀实验剧场”合作,在槟城演出的《下人》。

后记:

于我而言,本地中文戏场,论艺术、技法成熟与戏剧观明确,且又艺耕不辍者有三:即程守明、颜永祺、高俊耀。三人都是职业导演、编剧。后两人一大陆、一台湾,虽不确定是否飞黄腾达,但至少是事业顺遂吧?三人皆为才华洋溢,战斗力强的戏剧人。颜、高分别在不缺乏人才的陆、台两地站得住脚,说明了他们的能耐,也说明当地戏剧市场对人才的吸纳力度。2008年程守明新加坡跨文化艺术学院毕业后留守马来西亚奋斗至今,贡献了17部戏剧,留下了良好影响,却不容于恶劣环境,如今萌生求去之意,闻之不免感慨唏嘘——戏剧百年,人才将继续流失,哀哉。

演出资讯
演出场次:11月3日(四)晚上8时半、11月4日(五)晚上8时半、11月5日(六)晚上8时半、11月6日(日)晚上8时半
演出地点:闹剧场(Now Theatre)
票价:RM48 学生票;RM68 普通票

欲知购票详情,请浏览《囚》购票链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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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墨龙

戏剧导演、剧评人、报刊剧评专栏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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