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9年的5月13日,被认为是马来西亚历史上最黑暗的一天。发生在这一天的种族流血冲突,对活在那个时代的任何一个马来西亚人来说,都是难于磨灭的阴影。当年梁景坤与吴玉群才新婚不久,未料不到两个月便要迎来梦魇,短暂美丽人生才过了不久,就被逼面对马来西亚历史上最黑暗的一天。这段发生在大时代里的爱情故事,记录在王彪民即将出版的访问集《细水长流》里。恰逢“513事件”54周年,角川平方出版社特别授权访问网提前发布相关内容,让读者一起追忆梁景坤与吴玉群夫妇在大时代下深刻隽永,刻骨铭心的爱情故事。
“你哪里都不要去,留在店里最安全!”电话里梁景坤的声音还回荡在耳际,店里随即传来玻璃破碎的巨响。
吴玉群回头一看,店前装饰得美轮美奂的玻璃窗已经碎了满地。点燃了火的椰壳丝,一个接着一个透过已经没有阻拦的窗户抛进店里。顿时,地板、窗帘、办公桌都燃烧了起来。原本以为躲在室内就安全的同事们都惊慌地大喊,火势蔓延得很快,将大门也堵上,店里的人看来都逃生无门了。
“往上走,往上走!”不懂谁在建议,但看来除了往上爬,也没有其它的办法了。吴玉群随着大家赶紧往阁楼跑去。
从阁楼往下看,吴玉群就知道为何梁景坤说街道不安全了。额头上绑着红布条的暴民们,在街道上激动地高喊口号。吴玉群很害怕。店铺里的火势已经不受控,再不逃离正被烈火吞噬的建筑物,就来不及了。但阁楼没有另设逃生阶梯,距离地面有几十尺高。街上还有失去理性的暴民,要怎么逃?
“跳下来吧!跳下来吧!”街道上有人对困在阁楼上的他们高喊,吴玉群看着让人脚软的高度,犹豫不决。要不就被烧死,要不就跌死。怎么办?
那一天,是1969年5月13日。
不到两个月前,吴玉群才与梁景坤终于携手步入人生新阶段。他们短暂度过人生中最美好的日子后,就被迫面对马来西亚历史上极为黑暗的一天。一场全国选举后,因为有心人煽动,挑衅民间的和谐,利用种族议题煽风点火,局势一发不可收拾,街头暴动一触即发。
梁景坤是报社的记者。其实在情况恶化前,就已得到老总的提示。梁景坤第一时间想到的,就是在吉隆坡市区上班的太太。暴动极有可能在最热闹的街头发生,于是马上给吴玉群打电话。
电话才放下不久,就传来暴乱已发生的消息。除了在街头挥动武器动粗,暴民们将沾了火水的椰壳丝点燃,连同石头,抛向沿街的店家。据说,第一家被烧毁的商店,是一家摄影社。
那,正是梁景坤与吴玉群拍婚纱照的摄影社。那,也是吴玉群上班的摄影社。
那个当下,梁景坤什么都不能做。混乱危险的局势根本不允许梁景坤离开报社去解救吴玉群。街道已被封锁,全城进入戒严。报社里上上下下都是心急如焚的同事,担心家人、担心朋友。大家只能相互陪伴,耐心等待局势恢复平静再行动。
梁景坤与吴玉群是经得起这种考验的。原本早就想结为连理,但梁景坤的姐姐还来不及见证弟弟成家的喜事,就不幸因癌症离开人间。依据家有白事不宜办喜事的传统,已经认定彼此八年的梁景坤与吴玉群,默默地多等了两年,才终于在3月27日完成人生大事。
万万没想到,还沉溺在新婚幸福中的梁景坤,在当天局势稍微平静,战战兢兢离开报社去找吴玉群时,会在一个冷冰冰的房间里。
房里躺着二十多具尸体,都是在刚刚发生的暴动中丧命的平民。房门前驻守的警员查看了梁景坤手中允许他在戒严时期随意走动的记者证。然而,警员依旧不让梁景坤走入停尸房。
“我……是来找太太的。”梁景坤解释。即使他极不情愿在这里找到吴玉群,但,他已经接到消息——房里躺着两名女士,都是在市区遇难的。
警员没有因此让梁景坤进入,平和地掏出一份文件:“不如,你先看看这份名单吧。”
梁景坤接过名单,忐忑地从第一个名字,一个一个往下看。
千万不要……不要看到“吴玉群”三个字。
第一次接触这个名字时,梁景坤还是一名高三学生。喜欢户外活动,所以报名参加了一项爬山活动。活动的参与者,除了有梁景坤育才中学的同校同学,还有怡保女中的女孩们。其中一个可爱的女孩,名字就叫吴玉群。
那个时候的梁景坤,是来自金宝的游子,在怡保的朋友不多。和吴玉群闲聊中发现,两人不但住在同一个住宅区,还住在同一排房子。也许就是因为这样,他们比参与活动的其他同学更快熟络。
梁景坤和吴玉群都是成熟的青少年。即使对彼此的好感油然而生,情愫渐渐滋长,却坚持不在求学时期谈恋爱。一直到两人中学毕业后,才名正言顺地正式交往,稳定地经营关系。
梁景坤喜欢吴玉群的可爱,吴玉群喜欢梁景坤的可靠。
阁楼下几个男生不断呼唤:“跳吧!跳吧!”吴玉群深吸一口气,努力了那么久换得的幸福,怎么可以不继续勇敢下去?
于是,吴玉群跳了。
他们企图用身体当吴玉群的护垫,但往下坠的冲力依旧把他们压倒。大家跌撞成一团,吴玉群的双脚严重磨损,顿时血流如注。但是,至少避过了葬身火海的厄运。
原本担心暴民们会伤害他们,马上围上来的,却是友族市民,纷纷给予吴玉群与同事们关切与保护。
那一天,吴玉群在大家的搀扶下一拐一拐地徒步走出暴动区。
那一天,梁景坤没有在那份名单里看到“吴玉群”这三个字。
但是,梁景坤并不知道吴玉群在哪里,吴玉群也不知道梁景坤是否安全。没有人被准许出门,没有人有办法联系彼此。梁景坤在报社心急如焚地等待,吴玉群躲在朋友家等待时机脱难。
两个人在不同的地方,不断听到同样的声响——远处传来的枪声、直升机低飞的噪音、扩音器用国语、英语、华语、广东话、福建话、客家话、印度语不断向民众发出的警示广播。在热带闷热的空气里,凝固成一种冰冷的僵局。
三天后,报社电话响起。
“我是梁景坤的太太,请告诉梁景坤我在这个地方……”吴玉群打听到她的所在地有一户有电话的人家,偷偷通过后巷,避开军警跑去敲门。第一个拨的号码,就是报社的电话。
梁景坤马上借了报馆的商用车,在犹如战场的城里,往吴玉群的所在地开去。每一条路,都设有军士持枪驻守的关卡。梁景坤手持记者证件,故作镇定地称自己为了执行工作,正前往接助理回报社工作的途中。
就这样,梁景坤把三日未见、一度生死未卜的吴玉群,接回了他们安全的家。
“那次事件之后,我们就决定怎么样都不能分开,怎样都要在一起。”
侧记1:铁盒里的情书
中学毕业后有一段日子,梁景坤独自到吉隆坡工作。
从交谈中得知,梁景坤和吴玉群那一年相隔两地的证据,都藏在一个铁盒里。那个铁盒,外层已经斑驳得看不出原貌。盒上贴着一个标签,隐约还看得到一行字——私人信件。
小心翼翼地把盒子打开后,看到的是一个又一个完好的信封。每一个信封上都还贴有邮票、印有标明收发日期的邮政局邮戳。都已经开了封,但每一封信,都还如刚收到一样收在信封里。
没有高速公路、电话还不普及的年代,怡保与吉隆坡的距离,竟然被他们用文字拉得好近好近。
我们对谈的过程中,梁景坤一直将铁盒握在手里,坐在吴玉群身旁,轻描淡写地说着他们的故事。
我说,你们真懂得浪漫啊。结果引来吴玉群假装抱怨:“我们在一起这么久,他从来没有说过一句‘我爱你’。”大笑一番后,吴玉群又腼腆地说:“……我们不说这一些,但是我们心里都知道啦。”
六十年的相处——从学生时期的青涩交流,约会时期每周在东姑公园拍拖、看戏与聊天,到婚后的男主外女主内分工养大四个孩子,再到两人完全退休——每个阶段的相处模式,他们说都需要调整。
“要给彼此空间啊。他每天下午出门找朋友去打麻将,我就在家里有自己的空间咯。不然退休后每天你对着我、我对着你,会出问题的。” 吴玉群毫不掩饰地说。
“我们还是会为很小的事情吵架的,但是要懂得装聋作哑。她脸黑黑的时候,就假装看不见、听不到。” 梁景坤说这话时虽然是开玩笑的语气,但我们都知道,梁景坤夫妻的相处之道,是高情商模式。
翻出他们1969年的结婚照片,吴玉群露出幸福的笑容,说那是她最满意的照片。泛黄的黑白照,右下角凸起的浮水印,显示着当年她工作的摄影社名字。
那个当时在大马摄影界最辉煌的名字,那间大明星都曾走进的摄影室,如今留下的,原来不仅是镁光灯下的鲜丽,还有这一对平凡情侣结为连理的坚毅。
很难想象,如果吴玉群站在阁楼上的时候,就知道了这一件事,心里上演的拉扯戏码,会不会比台湾的八点档更戏剧化。他们后来才知道,那天从摄影社阁楼跳下来的, 不仅仅是吴玉群,还有他们的第一个孩子。
“事后进行产检,医生都说我很幸运。当年,很多人在暴动事件中流产了。我当时肚子里的孩子刚刚成型,理应更加脆弱。但即使当时经历极大的身心压力,孩子还是很健康。”
对吴玉群来说,当时惊慌的思绪依旧难以平复。走出暴乱区的过程,视线所及的,都是一片疮痍。直到今天,她还记得,在街道中央看到一只断臂时的不安情绪。过了多年, 她依旧会梦到当时的情景,夜里不时从噩梦中惊醒。
这种阴影,当时藏在肚子里的孩子仿佛也感受到。在他小时候,一旦看到任何烟火的情景,都会莫名哭闹,心里感到害怕。直到上小学的年龄,这种恐惧才慢慢消逝。
“513并不是种族事件,而是一个政治事件。”走在新闻前线的梁景坤,提起事件忍不住说。
他说,当年雪州在选举后朝野议席各占一半,没有一派可以自动执政,造成政治局面不安。有人趁势制造动乱,并假借种族的名义,达到政治目的。这些,当年在前线的新闻从业员都知道。
暴动由两百多被指令的人发起。各族市民在戒严期间都互相帮助,民间并未有种族仇恨的情况。然而多年以来,有心人总以种族事件为513扣帽子,极度令人遗憾。
近年有关事件的调查文件解密,才有更接近真实情况的讯息流出。大马社会过去五十多年,因为这事件而活在种族阴霾中,着实令人难过。
编按:本文乃出自角川平方出版社即将出版的访谈集《细水长流》(彪民著),《细说长流》预计2023年6月出版,并将于吉隆坡“第17届海外华文书市”首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