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澜过世了。
不说他其他的,就说他写过的《饮食男女》,还有那些记录拍电影点滴的小文章。那本书,我读的时候还在小学。男女之间那些情情爱爱的描写,我不太懂,但他写吃,写得太好,让人看得出神。我当时想,原来世界上真的有一种工作,是可以到处吃、到处玩,还可以写文章。那时我便觉得,大人的世界若真如他写的这般,倒是可以盼望着长大。

我没有很多他的书。就几本而已:《饮食男女》、《苦中作乐》、《吃》、《西班牙海外情》及《老啦老啦》等,不是一次买齐的,是像逛菜市场时那样。走着走着,瞄下鱼档口“啊,今天有石斑鱼,新鲜。”然后就买了。买他的书,从来都不是“追全套”,而是那天刚好想读一口滋味。
九三年买《苦中作乐》,里头写《玻璃丝袜》,我记得特别清楚。最后一句写到:“她双腿交叉,斯沙作响,直刺激大脑,还没入门,已差点弃甲丢盔。”当时我17快18,看完愣住了:他要去哪里打战?还穿什么盔甲?那时的我,还在很天真地读“风流”这件事。也别奇怪都要18岁的我为什么那么天真,当时家里真的蛮穷的,有收音机都要偷笑了,別想那些什么录像带,磁卡带机了,就算想看男同学在班上偷偷笑着讨论的XXX片都没有办法,更不要说什么XXX书了,最厉害就是偶尔从《姐妹》读到一点情欲滋味,还很寡淡。
我其实并不迷他。但曾不经意看过他、倪匡和黄霑主持的节目《今夜不设防》,里头几个男人抽着烟拿着酒杯,通常有一位艺人就在那里用广东话聊天(其实我听不大懂),那时觉得这几个男人很会讲话,巴巴地说个不停,会爆粗口也很风流。爱讲一些在镜头前让人脸红的话。抽烟、喝酒、调侃女明星,对才11到12岁女童眼中,像个不正经的中年男人。

但大概是过了二十多岁,自己谈了恋爱,经历过一点人情世故,再回头看他写的文字,才觉得,他其实认真得很。不是那种苦大仇深的认真,而是一种“玩得清醒、爱得坦白”的认真。他认真地吃,认真地玩,认真地对人有情有义。他用一种很轻描淡写的方式,把很多人要很努力才活得出来的潇洒,当成日常。
他的文字,是浮在表面上。却也是沉进阅读里。
浮,是他爱玩、爱讲风月的本性。沉,是我长到一个年纪之后,才读得出来的那份体面、分寸,还有他对人的体恤。
蔡澜这名字,很配他。澜是波浪,是起伏,是不安分。他活成了自己的文字,也写成了自己的人生。风流、浪荡,但不轻薄;热闹、张扬,但不吵闹。就像我以为他只是在讲“吃女人豆腐”,其实他早就写出了一个时代的审美与尺度。

他不留什么道理给人,只留下一句句我年少看不懂、却会在多年后忽然想起的句子。
那人已走,但他留下的那些滋味,仍旧在人间流动着。像书店角落里一本我意外翻到的旧书,像一桌普通但有滋有味的家常菜。因为他的过世,我拿把椅子垫高自己去拿摆在书橱最高处的旧书下来,一边翻读早已泛黄的书,一边笑,一边想:“哎,当年那个不知道“弃甲丢盔”是形容什么的我,现在也慢慢懂了。这也表示我也到了《老啦老啦》的年纪了。
那人还在阑珊处。不是他不走,是我终于跟上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