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前网络上已经有不少人批评八十年代的讲华语运动或华小禁止学生在校内讲方言的校规,说那是刻意给方言贴上“粗鲁、低俗、没教养”的标签,最近那个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马来西亚讲华语运动”组织又在网上宣传什么华人不应该讲方言的思想,更是加深了人们的这种印象,仿佛推广华语或是主张使用“规范”华文的人都是意图消灭方言的刽子手。
华小的老师到底有没有给方言贴上这种“粗鲁低俗”的标签?
有人说有,比如说在校讲方言被鞭打、被扇巴掌等,但没有指名道姓说是哪一所学校的哪一位老师,那就无从查证,当然也无法否定。这种事情究竟是个案,还是一个普遍的现象?没有人真正做过大范围的调查,那我们也就只能凭个人的经验和印象来说话,而每个人的经验并不一样。
我的母亲是华小教师,退休时是一名副校长,阿姨则是华小校长。在我成长的过程中,从来没有长辈向我灌输过什么“讲方言就是低俗没教养”的思想。我除了跟父母讲华语,和父母家中的长辈及其他亲戚几乎都使用方言沟通。不仅如此,我还经常听到母亲或阿姨和她们的同事——也就是其他华小老师用福建话交谈。母亲和在其他学校任教的好友、和她的师训班同学也是用方言交谈的,直到现在七十岁了,依然如此。在我上小学的年代,一踏进教务处听到的就是福建话。老师们有时也会意识到有学生在场,可能会暂时改说华语。我还记得曾把这件事写进作文,讽刺老师们持双重标准,自己讲福建话却不让学生说方言。
如果说华小的那条校规旨在消灭方言,那这些华小教师应该就是站在一线执行这条校规、给方言贴上“鄙俗”标签的先锋。可是,他们自己明明就乐于使用方言,所以大家是认为我们有这么多精神分裂的老师,一方面向学生灌输所谓“说方言没教养”的思想,一方面自己又讲得不亦乐乎、“自甘堕落”当鄙俗之人吗?
事实上,普遍存在于华社的“华语文雅,方言鄙俗”的印象并不是人为造成的。这还得从华校改变教学媒介语一事说起。
我们的华校原本是使用各籍贯方言授课的。在上个世纪初,受中国的新文化运动和国语运动影响,华校开始改用“国语”(当时还是华侨学校,彼时之国语即今日之华语)为教学媒介语。已故郑良树教授在谈到这段历史时曾指出,媒介语的改变使得华校之间可以打破籍贯的隔阂,如此一来招生就不再受限,客家人可以入读福建人的学校,闽籍学童亦可到广府人办的小学就读,这是一大优点。
然而,这种改变也导致方言的文读系统出现断层,而这恐怕是先贤们始料未及的。
改用华语后,人们不再用方言来读书,也不会用乡音来吟诵诗词。久而久之,方言的读书音也就渐渐淡出人们的记忆。我母亲常说,“九皇爷”的“九”要读“kiu”,这也是我那连小学都没毕业的外婆生前惯用的读法。可是现在呢?很多自称在家里讲福建话的人都只会说“kau”,与“狗”同音,我每次听见都觉得是在亵渎神明。
当然,文读系统也并未完全消失,因为早年的电台有方言讲古之类的广播节目,此外还有电台方言新闻、酬神戏、来自香港的粤语流行文化、风行于福建人聚居区的台湾歌仔戏录影带等等,这些都是方言读书音一息尚存的领域,不过也已经是气若游丝了。
随着文读系统出现断层,文雅的方言词语不再出现于日常会话中,但人们还是会讲方言,还是会用乡音骂人,于是很多人就在不知不觉中形成一种“方言里好像都是粗话”的错误印象。每一种语言都有文雅与粗俗的部分,读书音的失传导致方言“雅俗不对称”——“雅”的部分消失,只剩下“俗”的内容,这是形成上述刻板印象最主要的原因。
至于华语,那原非我们先人的语言,而是伴随着独立前中国的国语运动走进本地华人社会的。人们都是在上语文课时学习华语,读的都是一些典范的白话文著作,接触的自然是雅言多于俗语。现在有很多人模仿中国人使用流行词语,连知识分子也不介意说自己“装B”(=berpura-pura sebagai c*b*i),那是网络发达、中国综艺节目取代港台节目后才出现的。
我小时候若有人问起华语有哪些粗话,我能想到的可能只有一句“他妈的”。为什么?因为课本上、学校里教的都是“干净的”华语,北方人的脏话没什么机会在我国华人社会普及,所以人们自然不知道要如何用华语的脏话来骂人。我是到了三、四年级开始看明清章回小说和金庸的武侠小说,才知道原来汉语里还有那么多精彩的詈辞。印象中喜欢看这类小说的同学也会学着那些小说人物说话,可这些脏话毕竟都是我们从书上学来的古代口语,不会进入现实生活。
在这种背景下,就算是只会讲华语的年轻人,遇到想飙脏话的场合,他们也很可能会先想到方言。这不是因为有人告诉他们华语和方言应该如此“分工”,而是他们习得语言的过程就是这样“雅俗失衡”的——华语只学会文雅的部分,方言则只传承了鄙俗的内容。这种现象是当年华校改变教学媒介语后一步步演变的结果,但你能说那些民国初年决定更改媒介语的先贤们“意图消灭方言”或有意“给方言贴上低俗的标签”吗?
“华语文雅,方言鄙俗”,这种刻板印象是我国华人语言传播过程中酿成的历史悲剧。要改变人们的观念,首先应该去了解自己方言文读系统,保存并发扬精致文雅的方言文化,而不是什么东西都赖到华语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