注视过黑暗,才能领悟光的模样。庄启馨赤脚站在舞台上,不仅歌唱,也随旋律舞出高低起伏。4月12与13日,庄启馨《光照进来的地方》演唱会正式开演,无论灯光以何种形态移动、降临在舞台何处,她就是光源的化身。
步入剧场,首先映入眼帘的是黑色舞台布景,以及散落之上的白纸。高悬在舞台中央的灯管、角落的全身镜和小箱子、白布遮起来的钢琴,给听众埋下一个个隐藏的谜题,此后在演出中一一揭示。
庄启馨凝视生离死别,淬炼出新专辑《光照进来的地方》,曲目无不写出柔软内心中的坚定力量。每首曲目在舞台上的剧情之下贯通,表演者摊开自己的人生,赤裸而真诚地谈论过去的伤痛以及对日子的期待。布景中的伏笔是一个个人生写照,应验电影《阿甘正传》中耳熟能详的台词:“人生就像一盒巧克力,你永远不知道你会吃到什么口味。”

重生,必将经过黑暗洗礼
如同一切生命起点,表演在肃穆的黑暗中展开。庄启馨穿一身黑色服装从后台缓缓步向舞台,将〈我里〉展示观众面前。
人们经常向外求索他人的看法,却也会茫然:这一生凝视多少双眼睛,身躯被多少道波浪拍打,才能看见内里真实的自我?〈我里〉为这个恒久的难题提供了答案。唯有灵魂从身体里苏醒,转而将视角投向内里,才真正在忐忑中拾起自我。适时涂抹和裁剪自己的边角,接受自己的变化,是必要的勇气。正因如此,唱歌的人对自己告白:
我游在漩涡里/听见爱唱歌的一把嗓音/我靠在她怀里/告白了我很爱她的原因
变化是必然的,有时候,我们必须杀死自己才能重生。杀戮是残忍的举动,〈亲手干掉那个颓废的自己〉却是极度温柔的一首歌,以第二人称提问生活中容易被忽略的细节,不断提醒听众“你不是一个人”。即便世界擅长让信念崩塌,我们也可以把诅咒化为祝福:
那些难过的事/长大后你就会知道/在新欢与旧爱里/选择爱自己/都是你一个人的事
越来越温柔/也越来越冷漠/自己种下的花为自己盛开/自己跌倒就爬起来

知晓这个道理后,我们伸出〈手〉,企图扭转困境。〈手〉实际上是叙述战争的一首歌。人类命运是割裂的,连“手”所作出的动作,都有如此大的差异。舞台上,投影中手的动作随歌词不断变化——有些人的日常是握手、牵手、拍手、挥手,有些人却必须面对那些开枪的手,握紧拳头挥动。有的人自由,有的人只能争取自由:
我们的手/可以握手/牵手/拍手/和挥挥手/多么自由/多么自由
我们的手/可以握着拳头挥动/和开枪的手/多么自由/多么自由
我们的手/就算再痛/也要还手/要自负后果
从观望内里到宏观视角,庄启馨歌曲中的人们不断重生,用不妥协的姿态抵抗命运。每一个重生的念头,都是崭新的起点,而起点必将经历黑暗。

相爱的人们,远走的人们
〈阿叔〉、〈Twinkle Twinkle Not a Little Star〉和〈我哋点解结婚〉,皆是庄启馨描述亲近之人感情的歌曲。人与人在世上的缘分十分奇妙,即便所爱之人终将远走,我们仍竭尽所能去爱、去恨。
〈阿叔〉是演唱会的第二首曲目。舞台中央悬挂的灯管突然亮起,庄启馨站在灯光之下,唱着看亲人生命消逝的无力,却也真切记录了爱的语言。阿叔似乎坦然接受疾病,但旁人看着他头发掉落、味觉流失,默默心疼而无法承担,只能写下一首歌记载一个生命的重量:
阿叔没有孩子没有妻/还在路上的他/没害怕没哭泣
曾说过/善良的/诚恳的/感恩的/是自己50年来很争气
紧接着演出的曲目是〈Twinkle Twinkle Not a Little Star〉。庄启馨以这首歌记录自己的孩子:“我的孩子来自星星,圣修伯里的小王子也是来自编号B612的星星。”开始演唱前,她发出疑问:“他们都定义不正常,那什么才是正常的?你正常吗?我正常吗?”庄启馨演唱时,从小箱子里取出一张张孩子的涂鸦和画作。每个个体都是不同的,不需要成为他人眼中的little star,我们只需要看见自己的独特,在世上尽情游戏。People talk,you do your thing:
你/平凡不平凡/正常不正常/自在地狂欢
如果你的不一样/会让你孤单/让我陪你狂欢
我们都是这世界最独特/都是生命中奇迹的发生
Twinkle Twinkle Little Star/唱着/不用成为别人

〈我哋点解结婚〉是当天让我印象最深刻的曲目之一。这首歌谈论婚姻,舞台上确实也有不少场景与这一情境呼应——彩炮拉响,无数爱心形状的纸屑从庄启馨头上落下;乍惊还喜的场景随着曲目结束,随后一幕演出中,身穿西装的男舞者从最前排的座位上站起来离席。歌曲中不断发出“点解结婚”的提问,或许婚姻的维持,在于永远思索初衷而保持距离:
我哋点解结婚/点解结婚/点解认真
我哋点解用心/永远记得/点解结婚
真爱保持距离/真爱尊重自己/我们各自努力/也互相给力
我们不离不弃/但不用形影不离/气话再多么难听/心里一定有些委屈
无论是相爱的人,抑或如今远走的人,曾经义无反顾地爱着,就已经给那段共度的日子写下最好的答案。人们往往无从得知远走的人会到哪儿去,但在爱恨里头留下的重量,让我们确信彼此曾经相遇。

生命沉重与轻盈,相互映照
演出后半段,Anna换上一盏白色裙子回到舞台上。在色彩斑斓的投影中,白纸、白衣服,无不吸收影像的变幻。
脱去黑暗的笼罩,也将面临新的难题。当生命重新变得纯白无暇,却也更轻易吸收万物的颜色。如何既不被沾染,也安然面对不断从自己身上流动的处境?界限难以拿捏,于是我们将心中的警戒线拉起来,防备伤害。如果要跨出去,就要尝试看见生命的不同面向。
专辑中的〈冬日梦〉和〈做马该〉互相映照,是生命沉重与轻盈刻度的对比。我认为Anna和Pacers步行者乐团合作〈冬日梦〉是专辑中最值得一听的曲目,歌词与乐器演奏之震撼,即使错过现场,也值得大家戴上耳机仔细聆听一遍。

当揭开黑暗看见光明,光又熄灭。生命濒临断裂之时,你会想到生命起始之初也是同样的黑暗吗?是谁把你的人生一点一点撑了起来?在四季如夏的国度,暗夜夹带寒冬侵蚀身躯,时间像雪花一样抓在手里就融化。曾经给你生命和力量的人已然老去,他们也曾经历自己的冬季。人还活着的话,把自己的人生修好盖好吧,像他们一样继续步行,有一天你也会穿越冬季:
孤行的人啊/穿厚实的冬装在穿梭/想念谁不在话下/一步一步走尽天涯
步行的人啊/你永远不知道他谁啊/微笑背后藏的伤/一点一点够一幅画
人还活着的话/建议你不要建议他人/你过好你自己吧/修好盖好你的人生

《做马该》是专辑中基调最明亮、最轻松的歌曲之一。生活里有太多考验和随之而来的挫折,但那些都是个人敢于实践,因此收获的成果。失败只是宇宙在考验你是否真的热爱,用自己的速度走路最自在。所以抬起头来,哪怕只能快乐一秒,就在一秒中尽情挥霍。只要把每一天当作最后一天来过,你就会觉得自己还忧愁来“做马该”(做什么):
我最棒 我只要听 我最棒/欲望 愿望 希望 我全都要
世上没有 short cut 能让我飞/坚持 是什么屁 你听到都疲惫
爸妈的本事 不是我的本事/我有事 认为人生是自讨苦吃
讲 讲了一个半载的梦想/去做它 不要只得把嘴讲

演出间隙,庄启馨从舞台进入观众席互动,顺着阶梯往上走。转头望向她时,我的视线恰好看见身旁听众双眼的泪光。这又是另一种触动,仿佛看见两个本该遥远的生命在某一刻连结。我们在自己的生命体验中紧握许多微观视角或情绪,却无法预知它何时会因为共鸣而释放;正因如此,这些连结才显得珍贵无比。
因为我们都是平凡人,才得以用心看见这些珍贵的瞬间,仿佛看见光的存在。平凡的人们,在不平凡的裂缝中触碰彼此,汇聚成舞动的光源。
这一夜,无论表演者或观众,都身处光照进来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