专题特写

一纸合约看不见的未来,合约制医生何去何从?

2016年杪,卫生部为了确保医学系毕业生无需漫长等候即可获得实习分配,开始落实合约制度。历经数年,这一举措并没有完全解决实习医生漫长等候的问题,反而衍生出合约制医生无法继续深造、研修专科与正式驻院医生同工不同酬等问题⋯⋯

人力资源是医疗体系中最珍贵的资源,2020年初新冠肺炎疫情肆虐,马来西亚全国各地医生被调派至抗疫医院,仅仅一封手机通知信息,他们就得在数日后立即动身,从所在地区出发至疫情红区。

数天内,要整理行装、办妥租房、交通等个人生活大小事,被调派到其他州属。被委派的医生除非提交辞呈,否则任何上诉皆不受理,当中并不存在一丝拒绝或退缩的“协商”余地。

随着疫情接二连三爆发,人人歌颂医疗人员伟大付出,毫不畏惧地成为人民抗疫第一道防线。除了防疫的心酸劳累,其实早在疫情爆发之前,部分医疗人员面临“合约制”问题,且拖延已久未经解决,大马医疗体系下的就业生态并不如一般人所见的“表面风光”。

各地医务人员因国内疫情告急,被调派至疫情红区抗疫。(图片来源:卫生总监丹斯里诺希山面子书专页)

大马国内共有32所医药大学,分别为11所政府医药大学及21所私立大学医学院;每年约有5,000名医学系毕业生,其中4,000名毕业于国内各大学,另1,000人则从海外学成归来等候进入政府医院实习。然而,因为名额有限,医学系毕业生必须等候六个月至一年时间,才获得实习名额,才能展开为期两年的实习期。

2016年杪,卫生部为了确保医学系毕业生不需要等候太久,开始落实实习医生合约制的做法。然而,这一举措并没有完全解决实习医生漫长等候的问题,甚至衍生出合约制医生无法继续深造、研修专科、与驻院医生同工不同酬等问题。

据医疗新闻网站《Code Blue》报导,截至今年7月31日,只有3.3%的合约制医生被政府列为正式驻院医生。

并非每一位被录取的正式驻院医生都有兴趣或意愿继续深造,成为专科医生。想要深造的合约制医生苦于不获机会,没有办法在医学生涯继续发展;毫无进修意愿的正式驻院医生却占据名额,继而演变成专科医生越来越少的现象。如今,政府医院各部门的人力资源为正式驻院医生和合约制医生各占50%,十年后大马的医疗体系是否还能保持精湛水平,拥有强大的医疗团队以应对医疗需求?无人知晓。

合约制医生的剖白:“倘若不是突发性疫情,我们是否还会被重视?”

陈戴胜和陈奕纹是医学系的同学,毕业于2017年4月。“我们是幸运的,只等了半年就拿到实习名额。”2017年11月杪,他们参加了为期一周的“思维转型课程”(PTM)。关于思维转型课程,是毕业生在获准成为正式公务员之前都必须参与的课程。他笑称:“说白了,其实就是‘洗脑营’,吹捧着时任政府的功绩,贬低反对党领袖,也警戒着即将为政府单位服务的我们,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

同年的12月4日,他们成为实习医生,就职于两家不同的医院。为期两年的实习生涯,在2019年12月3日划上句点。

“以前只要是政府工,就是铁饭碗,无论你是什么级别。但在我们开始实习的前一年(2016年),已经开始落实合约制度,所以我们在实习结束后,就这样顺理成章地成了合约制医生。”

他耐心地解释成为医生的必经之路:“按照制度,我们在念完为期五年的医学系毕业后,会开始两年的实习生涯。一般是每个部门实习四个月,期间若在哪个部门审核不及格,就会延长,六个月或八个月不等。完成实习考核后,就会升为驻院医生(MO)。”

“一般上这个时候就要更换任职医院,不会留在实习时期的同一家医院任职。但因为政府部门处理文书工作速度很慢,过程大概需要几个月的时间,我们就会停滞在原来就职的医院继续上班,那段时期被称为‘漂浮期’(Floating)。”

现今医生一职已不再是铁饭碗,反之前途茫然,充满不确定性。(图片来源:网络)

2020年3月21日,戴胜半夜在槟城中央医院值班待命时,忽然间收到一封WhatsApp信息,内容写着:“你明天来人事部一趟,有事情要跟你说。”隔天他去到人事部,才知道即将被调派至双溪毛糯医院,作为抗疫前线的一份子。

比起他,在怡保医院任职的奕纹情况较好一些,在被调派至双溪毛糯医院之前,早有心理准备。她说:“在被念出名字之前,每周都有一份名单,我们像是在等着,这一次谁的名字会被选上。我们也不知道以什么作为挑选基准,但据了解多数‘漂浮期’的合约制医生都会被选上,调派至前线。”

新闻报导,4月至5月期间,部分合约制医生被告知获延长合约六个月,以配合抗疫及阻断新冠肺炎感染链。10月5日,卫生部宣布将150名完成实习期的UD41级别合约制医生转为正式驻院医生,并将他们调派到砂拉越州的卫生机构和办事处任职。

这是值得欣慰的事,毕竟争取了好长的时间,总算有一些成果。但值得思考的是,难道所有的合约制医生都必须依赖突发性疫情而获延长合约或被列为永久医生?若不是疫情肆虐,他们会否被重视?

为何合约制医生力争摆脱合约,要求转正?

 合约制医生的合约届满后,会出现两种情况,即是更新合约与不获更新合约。首先,更新合约的医生获续约两年,但不包括正式驻院医生所享有的福利(见对比图表)。而不获更新合约的医生呢?他们的公务员饭碗已打破,只能往私人领域寻觅下一份工作,重新开始。

对比图表:

制图:《访问》


我尝试问他,能否透露目前薪资数额。他坦荡荡地说不介意,随即说出:“UD41级别的薪资为5,100令吉左右,扣除公积金大约4,600令吉;如果升为UD44级别就会加薪,但实际数额我不清楚。”当零工经济、外判工作充斥现今市场各领域,为什么医生就不可以接受合约制?当中最大的阻碍是什么?戴胜感叹表示,成为驻院医生后,肩负的责任变大,必须为病人负责到底,已不像实习期时那样有前辈监督。

“坦白讲,我第一次拿到薪资的时候也感到惊讶,这个数额其实是蛮高的。以前念医学院时,我也以为实习期间薪水只有2,500令吉。这也是卫生部用以搪塞我们的说法,指出卫生部已经给予如此高的薪金,但我们这些合约制医生却不知足,还诸多要求。我必须强调,合约制医生由始至终要申诉的并不是薪资数额问题,而是制度不透明、合约制医生完全无法继续深造、研修专科等问题。

“若觉得我们的薪水很高,没有资格再要求或争取其他应得的回酬,是不公平的。因为正式驻院医生会随着服务年资而升级,薪资也会随之提升;合约制医生即使很努力地做好超越本份的事,也永远停留在UD41级别,每两年获更新合约一次,周而复始,看不见尽头。”

奕纹续称,研修专科的首要申请条件为:申请者必须是正式驻院医生,再来奖学金也是一样,只有正式驻院医生符合申请资格。即使合约制医生愿意或有能力缴付高额学费,也依然无法报读,因为首要条件就已经不符。

“那个困境不是因为你不够努力,而是无论你多顶尖、表现多优异,都会一直卡在合约制医生这个位置,被一纸合约捆绑。”

她说,如果不打算继续修读专科,大可离开政府医院,但就止步于普通医生。要成为专科医生,留在政府医院,已是他们最可能达到的“唯一出路”,而这条路却犹如荆棘重重。

医学系毕业生过剩与制度不透明导致的“寄生虫”就业生态

根据马来西亚医药理事会(MMC)数据显示,2019年共有4900名新注册的医务人员(New Registered Medical Practitioner)、5100名注册实习医生(registered houseman)和50,000名持有行医执照的医生(annual practicing certificate)。

戴胜实习期间,试过同一个部门多达60名实习医生。最高纪录的一次,是在2018年的某段时间,妇产科实习医生多达80人。一般上,实习医生人数是按照医院规模,以及部门主管的要求而定。但是,当医学系毕业生过剩,即使大家都获得实习名额,却还是免不了僧多粥少的现象。

医学不只是念书,还需要实践经验累积。操作的次数越多,技术掌握与提升得越快。所以经常出现抢临床日志(logbook)、抢产房、抢加班…… 甚至会有好朋友因此而翻脸。”

医学系毕业生过剩问题,导致出现实习医生抢着填满工作日志的任何机会。(图片来源:Pixabay)

奕纹表示,倘若合约制度的遴选标准能够清楚明细,作为筛选医生素质的用途,其实也不失为解决医学系毕业生过剩的好方法。她为身边一些对医生职业充满热忱的友人打抱不平:“他们很努力地为研修专科做准备,却得不到正式驻院医生的职位,反而是一些被延长实习、迟到早退的医生,却获得该职位。所以,遴选标准是什么?”

她无奈地说:“难道我们只是名单里面的其中一个名字而已,并没有人重视我们具备什么能力与专长?”

对于外界部分声音指出,合约制并不是很严重的议题,况且医生薪水不低的说法,他们两人异口同声地说:“这是很严重的课题,如果医生没有被好好对待,获得应得的待遇,怎么还能好好对待病患?”

她透露,在正式驻院医生当中有很多的职场“寄生虫”,占着位子领高薪却没有贡献,后起之秀也无法推掉前浪。合约制医生就像是颈项被架着刀子,做着超额工作,甚至顶替正式驻院医生原本应尽的责任,却还要忧心自己的前途,承受着不被续约的心理压力。

不明确的前途、裙带关系、职场‘寄生虫’等就业生态,都是导致好医生毅然选择离开的原因。身边曾经有几个很有热忱的医生友人,在实习结束后被调派到偏乡地区医院任职,但因为不满同院正式驻院医生的工作态度,例如一个月只是上班两、三天,而心灰意冷地在合约届满后,不续约就离开。”

她说,这几个友人当中,一个立志要当内科医生,一个要当外科医生:“试想想,倘若持续恶性循环,十年后,我们会流失多少的好医生?”

俞利文:偏乡地区严重缺乏医生,何不妥善配置人力资源?

古晋国会议员俞利文针对合约制医生课题告诉《访问》,新冠肺炎疫情的爆发已清楚呈现一个事实,我们必须投资更多成本在人力资源方面。虽然国内首要城市有充足的医生和医务人员,但其他州属如吉兰丹、沙巴和砂拉越的现实情况,显然严重缺乏医生。部分砂拉越偏乡地区的健康中心完全没有医生,只靠护士和医护人员竭力运营。既然我们缺乏医生,政府何不开放更多的正式驻院医生职位,鼓励他们到偏乡地区服务,妥善配置人力资源,以达到两全其美的效果?

俞利文在国会上提出合约制医生课题,并提出建议予卫生部以盼解决问题。(图片来源:俞利文提供)

他说,他在国会上提出三大重点,要求卫生部严正检视问题症结,以解决医疗体系人员所面对的困境。

“首先,不透明的遴选标准是大部分合约制医生最不满意的一点,我认为公开遴选标准是基本原则,以让年轻医生清楚知道前进的方向。同时,我也建议,将服务于偏乡地区意愿列为遴选标准之一。”

“大部分人都只想留在大城市如雪隆地区,不愿意到偏乡地区服务,倘若将愿意到偏乡医院服务的医生吸纳为正式驻院医生,或能够一石二鸟,解决两个问题。”

他表示,第二点是延长合约时长,并允许有意修读专科的年轻医生继续深造。长远来看,国家真正需要的是专科医生。最后,联邦训练奖励(HLP)申请资格不应该仅限于正式驻院医生,合约制医生也应该拥有同样的权力争取。

“合约制医生与正式驻院医生执行同样的工作,肩负一样的责任,也承担相同的风险。因此他们应该也同样获得申请联邦训练奖励的资格,并且在完成研修专科后,被政府吸纳为正式驻院医生,为国内医疗体系贡献。”

无论是体制下的数字,或是名单上的字母,背后皆为活生生的人。他们憧憬着穿上白袍后是一条康庄大道,殊不知未来却难以预料,寒窗苦读数年,步入职场后是另一个披荆斩棘的开始。这也许不仅仅是医疗就业生态的现况,但至少不要让拥有发声权,成为奢求。

编按:根据受访者要求,陈戴胜和陈奕纹均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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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咏琦

曾任旅游杂志编辑、社会新闻记者和《访问》编辑,现为特约记者。因为善忘,所以想要好好记录眼前的故事,当时代的见证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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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条评论
  1. 咏琦,感恩您的用心探讨与仗义揭露实相报道。标题写的清楚明了,叙述了现今主流社会众人得知,却迫于无奈的职业生涯现象。在现今勾心斗角、尔诈我虞的执法不公现实社会风气中。若想要争取“公平待遇”真的很难!抱歉!写不下去了。。。心痛!因自己与身边的人都曾遭受过种种的生命威胁,被恐吓。。等等不公的待遇。无奈,若您没有靠山没有势力就得乖乖认命,投降….感恩与祝福您的生命更加丰盛与圆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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