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家大事很抽象,想改变什么,不如从身边开始。”2011年,各国爆发抗争浪潮,被视为鸡蛋与石头的对抗:人民与政治的角力战。每个抗争活动的发生背景、诉求、抗议形式各不相同,但都反映一件事:民意的力量。这个动荡的一年,也唤醒多少沉默的人们,重新审视及关注社会问题。
我并非初次和Nurul碰面,早在我读硕士期间她已曾以客座讲员评论过我的毕业论文两次,如今以采访者的身份续缘。镜头里,Nurul开朗地与我们分享,她长期专研与抗争活动和公共空间相关的论文课题,大家可能认为她生长在激进派的家庭,其实不然,她来自保守社会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家庭。直到她上大学后,开始接触大量社会新闻,心里才慢慢地对社会议题觉醒。
(编按:Nurul Azreen于2010年担任马来西亚工艺大学城市设计和理论导师,并在2012年加入代尔夫特理工大学城市主义系博士课程。她热衷于研究后殖民社会的权力结构如何塑造和管理公共空间,以及数码技术如何在重新分配权力上发挥作用。)
2011年,Nurul开始在荷兰代尔夫特理工大学(TU Delft)攻读博士学位。起初她对于论文主题毫无头绪,写了很多提案,每一个课题的研究方向都大相迳庭。有一天,当Nurul在收看新闻的时候,当时新闻正在报道世界各地发生的抗争活动,引起了她的兴趣。那一年正好是“示威之年”:阿拉伯之春、占领华尔街、净选盟2.0集会等,都在世界各地发生。她自然而然开始思考这些示威事件与空间之间的关系,并反思城市形态如何塑造抗议的形式。
“有一晚我正在阅读The Guardian英国卫报,我看到一篇有关代尔夫特理工大学(TU Delft)教授的采访,他正在谈论关于公共空间与抗议的关联。我灵光一闪,发现这可以成为我的论文研究方向。后来,我将论文提案发给了这位教授,他成为了我的论文指导老师。”这就是这篇论文的缘起。在Nurul还没出国念书前,她没有参加过任何的抗争活动。而当她意识觉醒后却已身在海外,也错过了参与前三场净选盟集会的机会。她心里暗自觉得若没有亲自参与过抗争活动,那她的博士论文也只是纸上谈兵。所以在离开荷兰前,她抓紧每一个机会,带着学术滤镜,以观察者的身份参加各种大大小小的抗争活动。回国后,她赶上了净选盟4.0的集会,也尽可能参加那段期间内在吉隆坡市中心发生的所有抗争活动。
奇妙的是,她到各国旅行时总是可以碰上当地的抗争活动。“我的论文课题总是以各种形式出现在眼前,想逃也逃不了。”Nurul嘴角微微上扬地说道,她不为自己设限,大胆参加任何议题的抗争活动。对她来说,她感兴趣的是观察抗争活动发生的过程。
每周四夜晚的讲座
Nurul感激在国外求学的那段时光,让她感受到学院对小众文化极深的鉴赏和包容。每天踏入学院的那一刻,映入眼帘的是形形色色的活动、研讨会和讲座的海报。学生可以随意地走进任何一场讲座,甚至可以在讲座中度过每一天。相较之下,马来西亚的建筑教学偏技术性,对于社会文化理论涉及并不深。当时Nurul在那里接触到了很多理论,学习了之前不曾听闻的知识。她经常去位于鹿特丹(Rotterdam)的新校舍,参加每周四晚上例行的交流会,“他们都是一些特别、有趣的人。在那里我们畅谈任何话题,艺术、建筑。在尊重知识的文化氛围下,大家愿意每个星期四晚上腾出时间去参与这种学识交流。”Nurul表示在马来西亚也开始看见这样的事情发生,但她认为距离理想状态路漫漫其修远兮。
“文化和宗教成为了分界线,划分了我们的社会。当社会课题染上了种族和宗教的色彩后,其他的种族可能觉得这些课题与他们无关,他们就不会参与。”但新一代公民正在突破这些界限,马来西亚人民正在重新学习和创造属于自己的公民文化。
她也分享了自己参与净选盟4.0聚会的经历:“那天最让我感到印象深刻的是:它是多么地平静。我想曾参加过前三场净选盟集会的人就会感同身受。”有些人说净选盟4.0集会很乏味,因为现场没有任何事情的发生。人们也许在幻想会有被警察追捕的事件上演,但是当天并没有这样的事情发生。Nurul在游行队伍中留意到停在一旁的警车。车里有个女警,她看起来无所事事,甚至在里面滑手机。”我看到这一幕的当下就知道,那天什么事情也不会发生。“
换个角度来看,令人难忘的,其实就是因为这是一场平安无事的抗争活动。眼前茫茫黄色人海,让Nurul感受到人民真的因为关心某件事情走到一起的力量,”他们居然不厌其烦地踏出来走上街头,那一幕牢牢地刻在我的脑海中。“
由于大众对于公共空间的概念很模糊,在问到是否觉得跟大众解释作品遇到困难时,Nurul认为现在人们变得比较容易理解,”不过我觉得有趣的是,即使当我在跟建筑师聊天时,他们也惊呼:我从来没有朝那个方向想过。“建筑教育训练我们赋予空间设计美感,我们总是按照甲方提供的概要做设计。当谈论到设计的时候,我们很快围绕着”空间的美感“打转。美化公共空间变得只是为了满足人们的感官享受,而不是使它成为一个功能健全的空间。问起完成这篇论文遭遇的难题,她坦言:”一开始遇到最大的问题是数据采集,其实当时我不能保证,也无法控制马来西亚接下来是否会有抗争活动。“Nurul暗忖,最坏打算她只能去采访之前曾参加净选盟聚会的抗议者。”但后来净选盟4.0集会发生了,于是那场抗争活动就成为了我采集数据的主要研究基地。“我询问她若净选盟4.0集会没有发生,论文发展方向会有什么改变?她缓缓告诉我,与教授第一次碰面,他也问了相同的问题。”我迫切地希望我的论文与马来西亚相关。“若在她完成博士论文期间没有任何抗争活动的发生,她整篇论文只能退而求其次使用次级数据,就没有如今完整的推特数据分析。
”有什么人物在您的作品上带来很大的影响和灵感吗?“她深思一会,缓缓告诉我:”我脑海里并没有任何特定的人物。当时我身在国外读博,所以我都是远程地关注马来西亚在发生的事情。当时的人民因为一马发展公司(1MDB)的案件而愤怒,整起事件发酵过程很有意思。所以我想,并不是某位特定的人物,而是当时的马来西亚人民。“
我想,当时人民也没料到因为自己对一马发展公司丑闻的不满而站在同一阵线,团结与互助的精神,会让一位建筑学者动容,深深地影响她的博士论文选题方向。
养国先养人:“人民政治冷感,该怎么办呢?”
一座什么样的城市可以激發出更大的民主空间?
对Nurul来说,在还没讨论到设计前,首要的一定是国家政策,因为政策主导了城市与公共空间的设计。国家治理,是她的第二个答案,”这些都是很枯燥的答案,但确实更重要。“她笑着说,”我甚至都还没谈论空间设计,也许第三个我们可以先谈谈城市规划。“
我好奇追问:”你认为是否有可能就算以上的条件被满足了,民主活动依然不会发生?“”这是当然的!“Nurul微笑回应,民主的完整性受控于多种因素,城市规划只占其中一小部分。好的城市规划能够扶持民主活动的发生,但只是拥有开放的公共空间,并不能保证我们迈向一个更民主的社会。我们不能妄想透过规划一座新城市,只因为建筑师为居民提供了一个漂亮的公园,就期待社会自动朝民主化发展。
人民必须意识到他们拥有的权力,”因为他们认为很多事情是理所当然的:‘我还能怎么办呢,事情就是这样的’,是一种自我欺骗的态度。“ Nurul建议,与其谈论国家问题,不如从小事开始。关心住家的区域,或者工作场所周围,先参加小规模的社区活动,真正地了解那片土地和自己的需要。”我认为国家大事很容易变得抽象。“对于很多人来说,国家大事遥不可及,不过若我们谈论周遭的事情,例如街灯的问题,人民就能感同身受。Nurul鼓励我们:”你们也应该开始为社区做一些事情。“民主的发展就有如栽树,如果人民想要认真对待民主,那民主就应该有属于它的生长空间,并需要定时灌溉。每当提到“空间”的时候,它并不只是单指物理空间,而是同时意味着”允许这件事发生的空间“。我们总是谈论和向往国外的民主活动,事实是,它并不总是理想的。场面当然也会有变得火爆的时候,但是至少国外的执政者允许抗争发生,事情如何发展就另当别论。
”抗议并不是在人们走上街头的那刻才开始,而是在筹划、宣传,和开始跟当局交涉这段期间,抗争就已经开始了。“
此广场非彼广场
什么空间条件可以促使一些民主活动的发生?Nurul表示,任何真正鼓励人们聚集的地方,会提倡不同社会阶层之间的交流,这是使社会迈向民主的条件,”因为大家每天都能够接触不同类型的人,你必须通过公共空间来协调你的日常生活。“她认为公共空间极为重要,并且该空间是”真正意义上的公共“。
关于鼓励民主活动交流的公共空间,”你会发现我没有说种族之间的交融,因为现在社会存在的是阶级问题而不是种族问题,“种族问题只是有心人士当成掩人耳目的借口。在各个发展中的东南亚国家,购物广场都如雨后春笋般涌现,此现象为公共物品(Public Goods)供给不足的表现。由于政府疏于对于公共空间的供应和维护,导致私营企业有机可乘。有人认为购物广场也是公共空间,但是购物广场是一个商业空间,受利润驱动;人们自由表达自己的权利不会穿越那里的高门和厚墙。如果你开始在购物广场抗议,你将被视为扰乱消费过程和购物广场的秩序。购物广场不再是公共空间,而是变成人们消费购物的娱乐场所。通过将土地私有化,这一场买卖,顺道将人民的言论自由出售。没有可以执行民主的空间和渠道, 人民的民主意识日复一日被削弱,然后消失。
当黄色浪潮蜂拥 当公共空间被封锁
尽管执法当局将净选盟4.0集会者阻挡在独立广场的范围之外,主办当局也重申不会强硬闯入广场范围;之后抗争者占领独立广场北方入口处,那些象征着人民日常生活的的街道,显示了两者之间象征意义的对比。独立广场以过去从殖民者手中解放出来的历史为象征,同时将自己定位为遗产的仲裁者和民族意识的守护者,通过制定特别条例来控制广场上被允许发生的活动。
虽然抗争者无法进入独立广场的物理空间范围,却在净选盟4.0集会期间发送的2,096条推文中被提及了160次,其中大部分推文都支持这场抗争。虽然这个数字看起来微不足道(7.6%),但它是推特上被提到的地方中排名第三,有将近一百条提到独立广场的推文,内容描述关于抗争活动中的气氛或正在发生的事情,因此表明了多数在推特上发布有关独立广场推文的人在抗争期间都身在活动现场。虽然国家通过模仿殖民者把独立广场严格框架为国家遗产,独立广场自身象征的空间意义并不会因物理空间占领遭到质疑,而是空间在抗争期间如何在网络空间被定义。
占领北方街口是一项妙举,出席净选盟4.0集会的民众最终占领了那些象征日常生活的空间与街道。人群热闹地聚集和占领日常空间,与象征独立民主的独立广场宁静和空旷,此刻形成鲜明的对比。日常生活空间与象征空间之间的对比凸显了人民与国家之间日益扩大的鸿沟。虽然当权者不允许抗议者进入独立广场,但无法阻止他们在推特上讨论此事。人民在推特上发推文标签着独立广场,在网络空间以数码方式占领独立广场。最终,独立广场的物理空间已不再重要,因为抗议者不再需要越过这个被严厉管制的物理边界才能宣称自己占领独立广场。这种线上与线下的联合抗议,产生了混合式空间。
物理空间,混合空间,网络空间
无论是通过建造物理障碍,还是通过空间法规确保压制抗争活动的发生,对空间的控制都是至关重要的。空间在抗争活动中的象征意义并不在于它因被挪用中的改变,这意味著空间可以被视为一种抗议策略,不仅是执行民主的舞台,有效地运用嵌入空间的象征和意义部署,可以避免直接争论。抗争者精心避开广场,同时利用其边界上的日常空间,也再次地强调了国家与人民之间的脱节。这说明了由于通达性、土地用途分布以及紧凑的城市形态是良好城市生活的基本要求,抗议和良好城市生活的空间要求是相似的。
据Nurul在论文里收集的净选盟4.0聚会抗议的推特数据显示,社交媒体是在扩大公共空间的意义上的一个新重要角色,而非取代物质公共空间。为抗争活动提供空间,激发身份共同体的抗争者走上街头,以及抗议产生的图像在抗争期间和之后的传播渠道,表明社交媒体的功能不仅仅是聚合,而是为了更持久的动员。在社交媒体上标注地理位置的方式揭示了网络空间如何为人民提供一个替代空间,即使在物理公共空间被封锁的情况下,也可以重写或收复地理位置的意义和象征。
后记:在研究公共空间与政治的这一路走来,Nurul在经历”课题疲劳“时,是如何在这个课题中寻找新的动力?”我一直在想是否该继续研究此课题,是否还有新的东西等待我去发现,还是我该继续往别处前行?“Nurul尝试探索其他领域,但是每天都无可避免在经历公共空间。”每当我看到涉及公共空间相关的课题时,我就忍不住开始分析。我想这个课题还会继续陪伴我很长一段时间“。Nurul把研究范围框定在城市的权利(the right to the city),不仅是关于使用和占据空间的权利,而是进一步了解和塑造空间。她在尝试探索其他可能性,例如公共空间的非正式使用,也对公共空间的夜间经济感兴趣,碍于疫情的爆发和行动管制令,暂时将念头摆在一旁。在研究一个富有争议性的课题路上,想必也曾遇过不同的意见。在面对与自己意见不合的声音时,会如何消化与相处?”也许是我的个人社交圈子,我目前还没遇到任何人当面质疑我。我会时时保持警惕,例如我想去观察LAWAN抗议的时候,身为一名讲师, 我需要跟大学解释清楚,这是我工作的一部分。“鉴于公立大学的风气,他们对于此类课题会更小心翼翼。Nurul担心校方会拒绝她的申请,但出乎意料的是过程一帆风顺。”我很高兴我获得了进入实地考察的批准。“
距离Nurul的论文完成至今已经过去了几年,我出于好奇询问她,如今心境上的转变以及针对论文框架和观点是否有新的发现。”我想这也是作为学者深入了解自己的内心话,或许我应该对自己的作品有更深的审视与批判,然而在经过更多的研究和新发现后,结果是我的理论再次通过验证,这样看来,我是在正确的轨道上。“在访问的结尾,Nurul告诉我成为大学讲师并不是她的初衷。在她书写博士论文期间,她大量阅读关于马来西亚的书籍和文献综述,发现大部分的文献都是由外国人书写。Nurul认为这是需要被纠正的风气,马来西亚大学应该在学术领域发表高质量的研究,为自己的国家发声,减少透过外国人的视角去看待自己的国家。这件事情深深启发了Nurul,她开始认真思考自己的未来规划,发现自己最向往的是成为学术研究学者,争取在学术界发表更多关于马来西亚的研究。
自2018年的政治大海啸后,曾经踏上街头的人民以为熬到了头,期盼着马来西亚会迎来新天地。大家渴望票选的领袖为人民遮风挡雨,殊不知,在权利和利益的斗争下,政治党派之间脆弱的联盟关系开始出现裂缝,为马来西亚带来更多的政治暴风雨。马来西亚政坛起了乌黑的云朵,政治的瓢泼大雨,雨声潇潇,掩盖了人民微弱的声音;政治领袖被滂沱大雨模糊了视线,看不清人民躲雨的狼狈和挣扎。在政治动荡和疫情的双重笼罩下,人民已经自顾不暇,站出来发声的风气更是放缓。我询问Nurul,在马来西亚”踏出去“为自己发声是一项艰难的举动吗?Nurul思考片刻,表示这样的举动可以是很困难的,因为无论什么课题,总是有政治围绕它。若人民想要踏上街头发声,”诀窍是你如何在公共空间中穿梭,我只能建议你们要留心,若你想要做点什么,确保它值得。“
正是因为人民团结街头示威、广场集会等行动,公共空间才得以发挥它的公共性,成为大家心中意义非凡之地。当空间去政治化,任何人都可以占据一个小角落形成集体力量。大家在表达诉求的同时也在履行公民义务,争取改革是为了国家更好的未来,大家装载的始终是一颗热爱马来西亚的心。
编按:《草稿》是马来西亚第一个中文建筑媒体,希望用深入浅出的编辑方式,走进社区城乡,关心城市环境,记录马来西亚本土建筑景象。创刊号《踏出来》已于2022年1月发行。欲知更多详情,欢迎浏览www.mydraf.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