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普罗旺斯住了十几年,突然有一天发现,我对马来西亚饮食的乡愁,变随和了,不再讲究所谓的“正宗口味”,说得好听是“不执着”,事实上是认清自己没有执着的条件了,静悄悄背叛了味蕾。
反正在法国,就连茄子,也不是热带茄子的味道,开头吃得我又震撼又遗憾。同样做蒜蓉蒸茄子,茄子没有我熟悉的茄子味,让人挺郁闷的。茄子味是什么味?你不会太留意,也没有人能形容茄子味,直到你吃到没有茄子味的茄子,你就懂茄子味了。
我们跟一个地方的隔阂,语言、饮食这两样,语言隔阂还比较容易破除,脸皮厚一点,捕风捉影乱讲一通,混得过去就好,饮食就真的很难。来到普罗旺斯,莫名其妙半夜想喝红豆汤,冬天想吃肉骨茶,走在街上傻傻的跟老公说:“如果转角处有人卖咖喱面该多好啊。“ 特别想念趿拉着拖鞋走夜市,东买一堆西买一堆甜的咸的冷的热的酸的回家随便吃的寻常日子。还有一种气味叫做镬气,想念镬气。
我住的小镇比较僻静,其他大一点的镇上,有越南人开的餐厅,久久吃一次,不怎么好吃。最伤心是有一次看到越南人卖水饺,六欧元一碗,没几个,难吃到我都快哭了。这是要骗谁啊?这是什么水饺啊?一直一直吃不到想吃的东西的那种挫折感,说大不大,说严重不严重,日日夜夜一点一滴累积起来,你别说,时间长了还真的磨损心志,会觉得自己的心慢慢枯萎,渐渐失去活力。
实在不行了,我原本是个连蛋都不会煎的人,为了吃到一口味蕾熟悉的食物,为了“滋养灵魂”,我开始学煮。明明是吃进肚子里的东西,为什么偏要说成滋养灵魂这么夸张呢?好吧,你知道鬼是吃气味的吧?你家里拜神祭祖,清明上坟,那些拜过鬼神的食物,吃起来是不是味道会寡淡一些?老人家就说,那是因为拜过鬼神了,鬼神是吃气味的,食物的精华气味被吸走了……记得吗?有一天我煮了一锅黑糯米糖水,炉火上咕嘟咕嘟,整个厨房弥漫着黑糯米独特的香气,那是我小时候的温暖记忆之一,当那股气味包裹着我,当我静静的呼吸,我就像一只吃气味的鬼,说不出来的满足、安全、舒服。这不就是“滋养灵魂”吗?
蒸包子的气味、海南鸡饭的气味、摩摩喳喳的气味、客家炸肉的气味、客家面的气味、生炒糯米饭的气味……煮的时候滋养灵魂,吃的时候滋养肉身。
我能买到的食材,芋头是急冻的,椰浆是盒装的,我没有条件去挑剔说,芋头要多新鲜,又粉又糯才好,椰浆又要新鲜,做酱油鸡的酱油一定要什么牌子,芝麻油一定要什么牌子,通通讲究不起,买得到就偷笑了。
不过,法国超市有卖一种酱油,曾经,我来不及去遥远的中华商店买唯一的珠X牌生抽,狗急跳墙、逼不得已买了普通超市架子上所谓的”亚洲酱油“,回来一尝,贤惠如我很朴素地想将就,但是神啊,那只是一种黑色的盐水,到底有没有发酵过的啊?原谅我浪费钱浪费食物。
这样“被骗”会很孤独很伤心的你知道吗?
不晓得怎么样,走着走着,煮着煮着,来到了今天。
有时我会想象,如果回去马来西亚,一下飞机我会想吃什么呢?真相通常是什么都吃不下。
我在异乡,无法生根;我的故乡,已渐陌生。连一条路都认不出来,往哪个方向走才叫做归去?两头不到岸。
明天,煮一锅肉骨茶吧。前些日子有几个朋友到普罗旺斯来出差兼旅游,带了好些慰藉乡愁的手信,零食我吃完了。天冷,煮肉骨茶正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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