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尼尼微城(亚述首都)昌盛一时、名震遐迩的时候,新福音书已经老旧了。”
——《月亮和六便士》
容我妄下断语:福建没有福建面,就像地上没有六便士。
“福建没有福建面,海南没有海南鸡饭,上海没有上海月饼。”是我随口而出的一句调侃。一次在陈记事吃午餐时,同事针对槟城虾面与吉隆坡福建面的一番热烈讨论,让我对这黑乎乎的福建面再次提起了兴趣。
仔细回忆一番,中国福建确实没有福建面。福建面是土生土长、地地道道的马来西亚美食。在一个夜晚,我还是按捺不住觅食的决心,奔向金莲记。
入夜时分的茨厂街依旧是摩肩擦踵。路边的糖炒栗子有着若有若无的桂花香,在热腾腾的大铁锅里翻滚着,哗啦啦的声响不绝于耳,期间穿插着“砰-砰-砰”栗子爆裂的声音。
金莲记门口的桌椅一字摆开,充满匪气。吉隆坡的福建面最初便由王金莲于1927年创立,而福建面,顾名思义就是福建人炒的面。竹压粗黄面、浓郁甘甜的酱油、酥软的猪油渣,炭火将黄面烘的干香,酱油在高温中散发出微焦味。一盘福建面,炒制一气呵成,干净利落,绝不拖泥带水。将猪油渣置于齿间,小心咬噬,油脂缓缓流淌,口腔得到极致的满足。炭火的猛烈进攻使得酱油与黄面牢牢粘在一起,颜色像烈日下融化的柏油马路。
坐在路边大快朵颐,抬头望向月亮,在遥远的中国福建,这道美味从未在餐桌出现过。只是一个脱口而出的美食命名,却令人浮想联翩。好像是分隔天涯的情人,永远萦绕在心头的白月光。
那萦绕在心头的白月光,是抵达不到的远方。
写作不是工作。在很多年里,写作都不能冠冕堂皇地成为主业,有现实原因,也有阴差阳错。举头三尺有疏远,在那些岁月里我都细数地上散落的六便士。合上的最后一本小说是张爱玲的《小团圆》,有一点告别的意味。在与“写作”斩断情丝的岁月里,将它如何安放?藏掖在枕头下,或是攥紧在手心里?在我疾驰的岁月中,它是不可触碰的爱人,裹挟在风中,如影随影。
炭火福建面,焦香气息直窜鼻腔。一些蒙尘的记忆也跳脱出来。
多年前在医院吊水的时候突下决心,写完申请商学院的PS(Personal Statement),递交。可能是输液稀释了血液,人也异常清醒。“写作”被存放在当铺,也许有一天会被赎回?
我如愿念了金融专业。枕边书变成了《Swimming with Sharks》,早晨去课室前要在电梯口拿一份《金融时报》,从Balance Sheet再到估值模型,日子在一张张财报中安然度过。期间也贼心不死,与“写作”旧情复燃,给一家伦敦的新媒体撰写文章。写旅游,写文化,写资讯,一篇文章稿费不到20镑。而给英国旅游局投稿的酬劳则是一盒马卡龙。稿费微薄,也从不“持仓过夜”,通通去餐厅吃掉。
随着时间的推移,心头的白月光也在Money Come Money Go的财报中消磨殆尽。笔直裤管和棕色皮鞋,金融城呼啸而过的风都让我目眩神迷,最终还是移情别恋。“写作”被束之高阁,也许就此被遗忘?
写作不是工作。学业结束之后奔赴前程,写作依然被抛之脑后。一碗北京炸酱面,人生继续向前。Deloitte坏掉的咖啡机、写字楼抽水马桶咕隆咕隆的声响,北京初冬的夜晚寒意十足,妈妈在酸菜鱼餐馆等待我,这些构成了疫情前全部的记忆。地上没有六便士,白茫茫一片,大雪无痕。“写作”那道门已锈迹斑斑,也许静候多时?
漫长疫情,一场告别。机缘巧合结识了陈文贵先生,对待写作我并不是从一而终,也非兢兢业业,但他丝毫不在意。
于是写作终变成工作,于是调侃福建没有的福建面,于是在《访问》写下这篇文。
《月亮和六便士》结尾如是写道:“魔鬼总是会随心所欲地引用经文。”“写作不是工作”这道魔咒在很多年里都是一道隐形的枷锁,也因祸得福让“写作”成为我心头的白月光。
相较于北京炸酱面的烟火气,福建面是有些江湖气的,带着大刀阔斧的快意。我吃完最后一粒猪油渣,抬头看见月亮,脚下却并无六便士,只有记忆中深秋伦敦海德公园厚厚的落叶,初冬北京坚硬无比的柏油马路。而中间追逐月亮与六便士的日子都是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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