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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宜农的歌:她的,和我的孤独培养皿

2022年,我在苏丹街商务印书馆购入郑宜农的《孤独培养皿》。小小一本,翻页极其顺手。阅读时,培养皿的样子不断在想象里浮现,那器皿盛放所有人孤身的面貌,以及面貌之下只有自己知晓的喜乐与挣扎。这些成分复杂的菌丝紧挨彼此,日以继夜地繁殖。

我在想,我对各式各样物品的依恋都极为短暂,但是自己与一首歌之间的关系,却成为永无止境的追求。这追求不一定充满快乐,很多时候甚至是被疼痛感淹没的,但无论快乐还是难过,它带给我的快感,都远胜过世间万物。

书里这样写。

宜农是一个内核坚硬又柔软的唱作人,她的歌对我而言亦是这样的存在。我褪不下过于坚硬的外壳,却也总是渴望看见世界的面貌,因此不停体会着与万物碰撞的疼痛感。所以往往更喜欢把自己投入虚构的空间里寻找快感,歌、文字、影像,它们会收下你的坚硬,也把柔软一并纳入怀中,在那里我不需要预估把自己交出去的风险。

在歌的滋养下,自我在孤独培养皿里安然生长。我总是忍不住偶尔来观察它们生长的规律,看它们能够长出什么新的模样。

新的语言

我始终在建立自己的声音,或许只是因为我是一个在静默中长大的孩子。而在静默中的声响如此剧烈,比这个世界里的任何角落都还迫切地需要被听见。(《孤独培养皿》页53)

郑宜农是导演郑文堂的女儿,过去曾是“灭火器”乐团主唱杨大正的伴侣。从《孤独培养皿》中提到自己大二那年惶惶然变成一个太不快乐的年轻人,成日抽烟、打麻将,心仍是一直填不满,却因为随手弹起室友的吉他而对未来萌生想法,最后决定休学;到后来离婚、出柜坦言同志身份,成为金曲台语歌后,和伴侣林予晞一同为#metoo事件发声,她一直不是依照正轨行走的人,却走出自己的样子。

这样一个人,怀揣什么样的语言去发声?

郑宜农非常重视人与人之间,出于纯粹目的互相交流、互相理解,进而产生的对话。《人如何学会语言》便是以这一点出发,鼓励人们跳脱约定成俗的框架,用他人的语言真实地看见彼此的差异,此后始终愿意多花一点心思接近彼此。“大雨沃伫你的身躯/寒风伸入我的龙骨”,“命运淹过你的目睭/寂寞哽伫我的咙喉”,人们身上携带不同的命运,进而将自己塑造成如今拥有的内在与身躯,在大雨、寒风之下,每个人的寂寞都有所不同。但总有人会让你愿意“用阮全部的意志/往彼此來飞”,即使姿态笨拙,仍是在表达自我,也不断朝彼此接近。“咱展翼亲像初生的鸟仔/用全身的气力”,如同初生小鸟跌跌撞撞的姿态,很好地写出这种真诚的状态。

这首歌取材自作家吴明益《苦雨之地》中的〈人如何学会语言〉,其中讲述一个自闭症男孩,因为着迷于鸟的语言,用手语教会同学鸟语。故事的最后,一群人一起热烈地用手语交流着鸟语——“手语”跳脱了寻常以发出声音传达信息的媒介,“鸟语”则跨越物种间交流的阻碍。不会说话的男孩,在别人眼中似乎不懂语言,却比寻常发声的人更懂得框架之外的沟通为何物。

这种超越语言的交流,在《或许就变成书里的风景》亦有展现。郑宜农找来阿爆合作,融合排湾族语、台语和中文,打造一种“超越语言”的浪漫。“在这个被资讯与标签填满的时代,邀请大家一起,重新去创造一个,让自我之花自由开放的空间。”MV简介里这么写着。歌曲开头发出挑战:“嘿/你敢欲和我斗阵/咱来发明家己的语言”,这种新的语言“是伫正确佮思考之间/谦卑阁自然”。

“云端是话语的伸展台/而你还在找一本最适切的字典”,你还在寻找词汇作为表达自我的媒介。然而,“在世界就要紧紧相连的这一天/在你把拳头伸向镜子的那一天”,我们早已打破发声的边界,在自己的举止中获得自由。这时的我们即便不发声,也与世界相连。

自由就是一种全新的语言。在静默中,我们也能隔着彼此的培养皿,听见对方的声响。

新的选择

至今想起那株被我拥抱过的仙人掌,我始终没有任何懊恼或不快的感觉。只清楚记得朝它奔跑的过程中,那份单纯到不可思议的快乐。(《孤独培养皿》页86)

在角色与角色之间,匆忙与自在之间,做出对自己合适的选择,才得以保全原始的纯粹。

《飞行少年》与《新世纪的女儿》,是郑宜农送给新世纪年轻人们的祝福。“轻跤细手/一步一步/为着求爱来痟狂/为着失去来坠落”,年轻人们在各个选择、身份之间穿梭而感到彷徨,郑宜农在歌里写了无数飞翔和坠落的可能性,但“双手张开你就能腾空起飞”。“你需要更多碰撞/去想去跌去死亡/你想要去的地方/没人能陪你到达”和“Fly darlin fly/新世纪的查某囝/各有各的梦/Fight darlin fight darlin fight/捀着妳的选择/一切拢无简单”对应,只有如此,才能把人生这场游戏玩得刺激一些。

郑宜农曾在《Wave · 流行文化志》的专访中提到,“我在乎的事情,是不仅女性,而是每个内在存在‘阴性面向’的人类,都能拥有自己的节奏跟世界相处,以及探究、拥抱自己的安全感”。《新世纪的女儿》与《飞行少年》,都唱给所有仍在与世界的角力中,找到自己生命节奏的人们。

我们捧着自己的选择前进,像捧着《玉仔的心》。“你不变的愿望/淹没在茫茫的城市/但是你捧着玉仔做的心”,像是玉石经过不断打磨才得以光滑,还有人为了一份纯粹的渴求,甘愿将自己投入浮世,看时间把最初的自己打磨成新的面貌。“从现在开始/是孤单的练习/孤单的所在/都没人能脱离/你捧着玉仔做的心”,人们在浮躁的生活里不断复习自己最初的声音。

《金黄色的》唱着“当人们赞扬沉默的颜色/你成为了美丽的你/人们口中美丽的你”。经历独身一人或成群的飞行、坠落之后,我们将被塑造成金黄色的存在。至少培养皿里还保存着那份单纯到不可思议的快乐,所以“我们能短暂的笑得像个奇迹”。

新的日子漫成一片海

在我心里,是不是偶尔会觉得放弃比较美呢?可是我好像有一点厌倦了,那一团浓稠、浑浊、墨黑色的恐惧。厌倦的感觉,并不美。(《孤独培养皿》页129)

新的日子从培养皿中漫出来,漫成一片海,但绝非昨日那片海域。

《深深地》唱着一片黑暗的海域,和不断往下沉的遗憾:“深深的海底/深深的遗憾/深深的亲爱的伊/深深的深深的/拍袂开”。三四年前接不住生命给的习作,觉得自己身上永远不存在答案,所以天色黯淡下来。如今看来像是一个世纪以前的暗暝,仍在远远的那端黑海般凝视我,仿佛另一个我在那里未曾往前。

《人生很难》是浮木,带我离开昨日的海域,所以现在它仍黑暗,但风平浪静,回头看竟有几分美丽。“在我们里面我看见一片海洋/它深不见底也不见岸/我盼我盼我盼/我盼着那艘载着你信任的船”,“在我们里面那是否能拥有光/我早已受够这片黑暗/你看你看你看/你看见了吗我其实如此平凡”,这几句歌词已经刻在彼时的日子里,仿佛对大半年的时光下了注脚,如今写字时回想,觉得歌词里的“你”像是现下正在回忆的自己。

打从自我意识产生以来,不断练习和世界对坐,保持距离而两两相望,建构起一座独善其身的孤独培养皿,里头却因为一场又一场无可避免的聚散离合泛起波澜。因为厌倦那一团浓稠、浑浊、墨黑色的恐惧,也因为厌倦的感觉并不美,我对新的日子产生了渴望。

宜农的歌声让我能够怀抱这种渴望,安稳地泅泳,同时将自己送往新的海域。后来我才明白,真正自由的人并不需要一个永恒停靠的岸,而是潜入新日子的耐心和勇气。唯有如此,才有机会看见更多风景,也在需要继续远行时义无反顾地离开。

这种耐心和勇气里带着几分对溺水的不在乎。或许这也是培养皿繁殖出的新面貌,我喜欢浸泡在里面,猜测它在往后的日子里能够带我漂浮到哪里。

“时间的河/流过咱/青春的错误/流向冰冰的阔阔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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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译萱

00后,厦大马校中文系在读。喜欢新诗、摇滚乐和睡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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