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需要网路公审这种“乡民的正义”吗？仔细想想，我们可能真的是需要的。
网路公审危险吗？非常危险，就像是在刀锋上跳舞。
舆论一词本是中性，带有特定立场的舆论成为“舆论压力”，而这之中夹带着群众情绪的道德审判，成为了具有攻击力和惩罚目标的“网络公审”。
人们不会对理性冷静的讨论产生共鸣。唯有一个事件引发了愤怒、同情、恐惧或希望等情绪，才会迅速引发关注，点燃舆论烽火。换言之，网路公审往往才是舆论压力的引爆点，也是推动议题大规模发酵的主要推动力。
不论是偶像私德或刑事罪案，舆论声势的影响和功用都很大。比如2019年韩国Burning Sun事件（又称胜利夜店事件）涉及了当时声势如日中天的男星李胜利和郑俊英，就是一个典型案例。
这起涉及毒品交易、性犯罪、警政勾结的丑闻，最初并未受到司法机关的重视，甚至有权力人士试图掩盖真相。直到网民持续深挖，社群媒体曝光越来越多的证据，舆论压力最终迫使警方重新调查，才牵连出韩国娱乐圈、政商界的黑幕。韩国政府后续也修订相关法律，针对夜店犯罪、迷奸药物使用、偷拍犯罪等问题采取更严厉的监管措施。
过往许多演艺圈里的性侵和性骚扰案件，受害者处于权力不对等的弱势方，怕失业怕无人相信怕失去梦想也怕被对付，而不敢出面揭发，甚至是在体制里被吃案——MeToo运动就是一个显著例子。
网路曝光常常是受害者仅有的武器，舆论迫使企业、政府乃至法律单位采取行动，比如重启案件，修订过时的法律，强化体制内的揭弊程序。
有权势的人更有机会逃避刑责，但舆论的透明、传播速度和关注熱度，让他们的黑箱操作无所遁形。网路公审可以制衡权力不对等，曝光原本被掩盖的资讯，引起圈外人的注目。舆论的压力，可以倒逼警政和司法体系更积极地回应社会需求。
法律仅仅是道德的最低底线。更何况，社会变迁里仍存有太多不合时宜的法律，或是刑罚太轻，或是跟不上已经变化的伦理观念，比如我们如今对童婚、家暴的看法。
网路公审的道德表态和惩罚力度让社会大众重新思考“什么是道德上可接受的行为”，进而凝聚新的社会共识，推动修法和教育层面的跟进。这是一种社会文明的进程。
网路公审是一把双面刃
但是，我们也必须承认，这种大规模批判明星艺人的舆论氛围，很容易就变成网路暴力和霸凌。
人们热衷地参与热门话题的讨论，营造出一种舆论的声势。媒体闻到流量的味道，纷纷跟进报导，甚至是以独家爆料之名把未经证实的蛛丝马迹、牵强附会变成定罪的证据。不明所以的人，相信了媒体标题或舆论风向，加入这一场全民挞伐大会。好事的人，把当事人的照片、名字后制成带着贬义的谐音梗、meme图、恶搞影片，甚至是肉搜和骚扰当事人无辜的亲戚朋友、合作伙伴，如同连坐。
有些人是带着素朴的正义感而加入战役，也有些人是趁机站在道德制高点来糟蹋别人。你是哪一种类型？没有人可以分辨，你在出征的当下或许也搞不清楚自己的心思。
网路公审的危险性在于——
会错怪人。会误伤无辜。有选择性的双重标准。没有公审或诉讼时效的刹车器。没有阻止挞伐变成霸凌的具体标准。被带风向的网民可能变成有心人操纵的私刑机器。没有可以追溯的责任对象。它背后隐藏着个人恶意、意识形态或政治目的。可能会造成和罪行不成比例的惩罚。而且，所有造成的伤害都不可回撤。
这场私刑惩罚，往往没有时效。只要明星艺人仍出现在网路上，只要他们还想重返娱乐圈，人们都可能拿出他们十年前的错误，继续翻旧账。
要做到什么程度才可以得到大众原谅？这没有一定的标准，看你的公关手段，看你的认错态度，看你的弥补程度，看你的粉丝基数，看你的市場價值，看你的权力和资源——但大多数时候，都是看乡民的心情。
同样是酒驾，甚至是同样的酒测数值0.227%，金赛纶从此坠入深渊，防弹少年团的Suga却依然安坐在韩国天团里。更严重的还有韩国艺人赵炯基，酒驾撞死人还藏尸逃罪，出狱后成功洗白复出，继续活跃在荧光幕前。
为什么公审容易变成霸凌？
因为人们等不及了，等不及缓慢的法律程序还给受害者一个公道，等不及要加害人感受到被害人曾有的痛苦。或者，当事人所犯的错误，勾起了大多数人的集体创伤或被害恐惧，于是人们带着负面情绪加大了讨伐的力度。若是对方迟迟不道歉，人们会从批评他的错误，上升到攻击他的人格。
当人们觉得司法判定的罪责太轻，当然也针对一些在法律攻防里侥幸逃罪的人，“取消文化”和“社会性死亡”表现的是人们在法律之上对道德伦理的更高标准；人们想要对他施予法律做不到的惩罚，来平衡内心的公平信念和正义原则。
许多制裁是出于情绪宣泄，或是盲目从众行为，而不是对事实的全方位判定。如果我们一开始就采信了某种说法或某种立场——比如几年前相信金秀贤和金赛纶不曾交往的粉丝们——那么我们接下来将倾向于接受符合自身立场和信念的证据，于是往往做不到公允地“让子弹飞一会儿”。
网路公审有时也像是一场集体狂欢，比如台湾的Andy老师事件。人们热情地声援受害者、出征加害者，如同自己正在参与某种伟大事业的建设。要是此时有路人质疑私刑团出征的正当性，这位相对中立的路人可能也会连带成为被攻击的对象。
当我们自认是主持正义的一方，就可能把讨伐的对象“非人化”，抹杀对方的人格，不再有同理和怜悯之心，随意而残酷地辱骂对方，甚至是想把对方置于死地，而乐意在舆论火势上再加一根稻草。
这是很吊诡的情况，当我们声称自己在透过抵制和抗议行为来追求社会公义的时候，我们却急进地采取了不公义的手段。
公审的尺度在哪里？
如果我们想要保持清醒和良善，又不想对社会不公义袖手旁观，可以怎么做？如何在维护正义的同时，避免盲目跟风、误伤无辜或助长网络暴力？
当我们看到一条爆料时，最容易犯的错误就是盲目相信，或是因为爆料内容呼应了自己一贯的“偏见”而全盘接受，于是无意识地加入转发、评论的丧尸队伍。
首先，检查消息来源是否是有公信力的媒体，再查看是否有多个权威的消息来源。除了媒体和官方通报，也可以看看当事人最直接的公开声明，确认资讯是否互相对得上——“这个事件”是还处在单方面爆料的阶段？有没有确凿的证据浮出？
更重要的是，不要急着发表意见。不要急着判断谁是好人谁是坏人。不要急着站队——等子弹飞一会儿。
这个年代太多看图说故事了。就像金赛纶被网暴时，一些流传的所谓“她如何逃避责任”的截图，后来被证实是伪造的。
其次，关注“罪行”本身，而不是发表人身攻击。
我们可以说：酒驾是应该被严惩的错误。她的经纪公司应该严格监督艺人的行为。
但不要说：她真是个垃圾，婊子。这种人应该去死。
当事情还不能说是盖棺定论的时候，要先奉行“无罪推定”原则。控制自己，不要波及明星艺人身边其他无辜的人。冷静一点，去洗个冷水澡，反思一下：自己真的是在追求公义，还是在宣泄情绪？
你骂这个明星艺人，是因为“他活该”，还是因为“这样能让是非对错更加明确”？
你是期待“受害者得到公道”，还是只想看到“加害者被毁灭”？
你是真的关心这个议题，还是因为大家都在骂，所以你也跟风凑一脚？
我们需要“乡民的正义”，但它不能取代法律，也不能成为另一种极端暴力。网络公审带来的社会讨论，应该导向体制改革，而非单纯猎巫——让案例变成教材，寻思是什么样的法律漏洞和制度破口，催生了那样的罪恶。
或许该从“我们能不能惩罚别人”，转换为讨论“我们想要一个怎样的社会？”
明星艺人能获得第二次机会吗？
虽然说了那么多，但我目前对网路公审现象其实抱持悲观看法。
除了塌房偶像的既有粉丝之外，吃瓜群众并不会觉得必须对他们有所共情；吃瓜嘛，瓜就是个“物”——明星艺人往往被物化为一种“娱乐商品”，他们的形象、身体、言行、私生活都被消费和评判（以供人们的茶余饭后的娱乐），而不被视作“有血有肉的人”。
人们更容易把遥远的明星当成“符号”，而不是“人”，因而在对他们施加网络暴力时，不会有太大的心理负担。尤其在偶像的人设崩坏之后，他们也可能迅速被资本和粉丝抛弃，那之后就更是墙倒众人推。
我们认同应当惩治罪行，或是对败坏的私德提出反对，以维护良善的社会伦理。比如，犯下强奸罪、殴打罪或酒后肇事罪的艺人，不该被允许继续在萤光幕前蹦跶，否则难以宽慰受害者和其家人的心。
但我们也应该允许犯错的人有机会悔改。坐牢的犯人出狱之后被称为“更生人”，也能够展开新的人生；那么仅仅是私德有损的明星艺人，如时间管理大师罗志祥，若是已经付出代价，也诚恳道歉和认真赎罪，是否也能为他们指出一条明确的社会复位机制呢？
酒驾和出轨，吸毒和逃税，刑事罪行和道德瑕疵，社会大众应当以不同程度的力度做出谴责或回应，而不是对每一个犯错的偶像都“往死里打”。
但理性讨论的声音，往往不如“情绪化公审”带来更大的回响。因为人类是被情绪驱动的动物，社交媒体的演算法也更青睐那些能够牵引情绪共鸣的内容。
而每一个参与网路公审的人，各自都有自己的小心思，信念不一，原则不一，手段不一，动机不一，尺度不一，难以统合。他们虽然有自发性，却是无组织无大台，没有人指挥，自然也不会有体面的适时撤退。
在一场场资讯混乱和道德审判的大乱斗中，我们只能等待龙卷风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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