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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疫情时代的行旅观看

行旅,变得好陌生。从抵达机场开始,我就被整得完全没见过世面似的。

航空公司要求乘客在四个小时前抵达机场,我还跟朋友抱怨说这个要求来得实在太过莫名其妙,现在班机不多,旅客不多,甚至连机场免税店也不开,即使发呆等待,总是占了我们在行旅上的大部分时间,即使因为疫情,已经有一段时间无法出国,但也不必这么早到国际机场内去温习彩排。可是当见到前面排队的队伍已经有两人被陆续请回家,我在后方也不禁开始冒冷汗,紧张的检查着自己准备的旅游文件。各国从疫情开始锁国到陆续开放,有着它们自个儿不同的入境要求策略,或严格或宽松,我们还真的是只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也。

我要去的瑞士,在入境上的变动堪称变幻莫测。出发的那天,就在网上看到一共有19个国家突然被禁止入境的消息,抵达隔天又再看到禁止了5个国家。后来听说在一周内又宣布入境需要隔离十天,又或现场PCR检测等等等等……五花八门的入境要求,以“日”作为更改的单位,使得行旅从一种本已经是习以为常的本能,竟然开始变得让人不知所措了。我战战兢兢地再次刷新瑞士的禁止入境名单,马来西亚依然不在里头,可氛围开始变得紧张不安,已经有人越过我到前方设置的临时柜台询问了。通过层层关卡、进入到候机厅内,再上到飞机时坐下,我才算缓过神来。行旅,怎么变成了一连串的陌生与麻烦?

飞机起飞。我才突然想起,行旅真的简单过吗?30年前出国留学时,连飞机票都需要拜托旅行社代购,一转眼间,现在飞机票已经可以用航空公司自家的app购买了。订酒店有Booking.com或Airbnb解决,博物馆、音乐会门票,甚至连餐厅都可以网购或email预订。我们如果再懒一点,有些国家甚至连抵达后的接机安排,都可以在事前透过app准备好。不管是个人出游,或是呼朋唤友一起出国度假,大概是从17-18世纪的壮游(Grand Tour)以来,从来都没有体验过的轻松与写意。可是,行旅工具的进步真的就使一切都变简单了吗?

行旅工具的进步真的就使一切都变简单了吗?图为瑞士苏黎世的机场火车。(图片来源:作者)

17世纪的游记作家拉塞尔(Richard Lassels,1603-1668年)在他的《意大利之旅》引言中,列出了四个完美行旅的收获:知识、社会、道德和政治。拉塞尔提到的每一种收获,不仅仅是跟我们现代的“旅行观光”无关,甚至还要求有一定的个人学识基础与文化认知才能有所启发。可见早期的行旅,实际上更接近于今天的通识教育的一种。

文化研究学者詹金斯(Chris Jenks)在《视觉文化》一书的文章中宣称:

“周遭世界不是早就已经成形,光等着被‘裸眼’的‘外视’(extro-spection)所看的。天底下没有什么东西像我们主流文化观点认定的那样,生来就是如此,天生有趣、优良或美丽。视觉,说穿了就是人类操练起来十分娴熟的文化实践。”

他的发现可以联想到我们在行旅时给自己所选定的行程以及想要观看的景观。受制于个人的“文化经验”,在加上流传在网络上的直播、影像与各种旅游文本的熏陶,逐渐形成我们在行旅时选定的观看基础。我们打卡,或者觉得“有趣、优良或美丽”的感受,很可能还真的有一大部分是来自于这种“文化镜片”(culturally lenses)的影响。

法国美学家福柯(Michel Foucault)关于临床医学的一个叙述更有趣。

“临床医学可能是第一门建立在凝视的演练与判断之上的科学……而人们也要用全新的方式来安排医学凝视(medical gaze )。首先,医学凝视不再是任何人都可以做的事,而必须由某个机构所支持或认可的医生来执行……此外,医学凝视不再局限在狭小的结构方格内,它可以也必须捕捉到颜色、变异和细微的反常之处。”——《临床医学的诞生》

福柯认为,“医学凝视”实际上是一门在视觉上不断被建构的知识,没有相应的知识基础,其实你是看不明白的。例如X光片对我们来说看了一头雾水,而对医生这些经过“凝视的演练与判断之上的科学训练”的专业人士,却可以看出里面的门道。除此之外,他还强调了这些“医学凝视”,其实还需要“由某个机构所支持或认可的医生来执行”。这让我想起在日内瓦所拍的一张长板凳照片。

位于巴斯堤恩公园旁特雷耶步道(Promenade de la Treille)的一个景观。(图片来源:作者)

这是位于巴斯堤恩公园旁特雷耶步道(Promenade de la Treille)的一个景观。在这里,你可以俯瞰漂亮的城市景观以及最接近日内瓦的法国山景。这里原本是城市防御的观望台,在18世纪才辗转变成了城市中最浪漫的步道之一。

我去的时候是冬天,因此远眺有白茫茫的大雪覆盖的树林与大山。这个步道最著名的是那个长达126米长的长板凳,据说还一度是世界上最长的木制板凳。如果你在傍晚时刻抵达这里,还可以看到在夕阳光照下挥洒出的一片金黄色,情侣们三三两两的占据长板凳的一处谈情说爱的景致。如果你在网上输入这个步道的名称并进行搜索的话,你会看到更多各种不同角度针对这里的打卡照片。

日内瓦街头景观。(图片来源:作者)

所以是我发现了这里,还是这里已经被准备好等我去观看?

我们的行旅观看,是否在各自的品味、性别、国籍、年龄和文化教育下所形塑?所谓的打卡,是否便是来自这些基础的再次印证?

虽然我们不必限于福柯所说的医学凝视一样,需要“某个机构所支持和认可”的专业人士才能施行。但即便是我,在旅途中也免不了需要仰赖着许多过去的“旅游家”们的建构和发展“建议”才得以进行。

飞机缓缓的降落在Doha机场,我需要在这里中转到瑞士。没想到一走出机舱,看到的便是人山人海的景观。卡达航空为我们开了特别的通道直接进入中庭,想来是为了疫情而方便我们不用重新检查,以减少人群接触的机会。可刹那间我有点晃神,怎么睡一觉就回到疫情前了?虽然社交距离的要求在空中广播着,可人群中合照的合照,窝堆的窝堆,不觉病毒,也不惧染疫。人类总是善忘的,更何况我们已经被封锁到怕了。一有机会,大家还不放飞自我,把两年来的经历都一一抛诸脑后吗?

人类总是善忘的,更何况我们已经被封锁到怕了。一有机会,大家还不放飞自我?图为Doha机场。(图片来源:作者)

我当然知道这样在逻辑上是不对的。可这两年来太多的憋屈,太多的抑郁与恐惧,似乎已逐渐稀释了死亡带来的威胁。不自觉下,你偶尔也会把口罩拿下来聊天,想起久违的体温、隐约的呼吸、身上涂抹的香水味道,便也越来越靠近了。

我怕死,只能全副武装的站在一边,依旧戴上两层口罩,昂然大步把防疫进行到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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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斗达

美学与博物馆工作者、迂野阁创办人。目前他在全马各地给上班族、退休人士讲授艺术欣赏及美学课程,同时推动博物馆行政与文化策略的概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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