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每一个闷热的早晨,汲着拖鞋,走进茶室,一句稀松平常的“ikat tepi kopi peng”,是大马人的日常。只见店员手指翻飞如蝶,眼花缭乱之间,已熟练地绑好一袋饮料。长方形的透明塑料袋,有一定厚度,彩色绳子绑在塑料袋一侧,再丢进去一根吸管。这种独特的打包方式,充斥着城市的人情味,也藏匿着人与城市的牵绊。
饮料的打包方式不光是Ikat Tepi,有时为了方便携带,就让店员ikat mati,用塑料绳将袋口扎紧。或者正赶上口干舌燥,急切的想坐下来畅饮,便把袋子放在一个空碗里来喝(ikat tepi mangkuk)。如此人性化的打包方式,有着机器时代缺乏的人情味。

除了饮料,茶餐室大炒的打包方式也很有智慧。用牛皮纸打包的炒萝卜糕,外面套上一个橡皮圈,镬气全都锁在里面,回到家一打开来,香气四溢。在茶餐室,旧报纸也有了新用途,先是用四四方方的塑料纸将炒粿条包裹成粽子一样,再用一张报纸包好。塑料纸的厚度大概像包糖果的玻璃糖纸,完全隔绝了报纸上的油墨。
用牛皮纸或报纸打包的鸡饭,永远更可口。塑料纸要用力扎紧,避免热气腾腾的食物在剩余空间产生水蒸气。当白鸡和青瓜、香菜等配料混杂在一起,不分主角配角,塞在同一个空间中,香味在挤压中更加浓郁,铆足劲于最后一刻释放。

在八打灵再也的一个小贩中心里,一些档口的后面都悬挂着塑料打包袋,大汗淋漓的摊主们在油烟中续满一袋又一袋水,如果将打包袋清洗再反复使用,似乎也是永续的一种方式。
从热带出发,沿着海,抵达另一片海,抵达一个啤酒也能Ikat Tepi的城市。在中国青岛,塑料袋打包啤酒也是当地的一大特色。八十年代初,当地人提着保温瓶打包啤酒回家,后来逐渐演变为用塑料袋打包。用塑料袋盛装的啤酒与瓶装啤酒风味不同,因为新鲜,要在两个小时之内喝完,否则会变酸。大马的便利店都有售卖铝罐青岛啤酒,清凉,但少了麦芽的香气。离开青岛的啤酒,都不能称之为原汁原味的青岛啤酒。

近年打包袋常被诟病不够环保,但很多人还是坚持使用,是习惯,也是怀旧情结。“绝对环保”似乎少了一些人情味,我们依赖的、刻意保留的,其实是市井记忆,和对城市的归属感。
城市贴上闪亮的标签,高呼着秩序与文明,似乎与之相对的便是野蛮和落后。那些被时代淘汰的打包方式,代表了趋向文明的决心,却也粗暴掠夺了城市的部分文化记忆。
伊塔罗·卡尔维诺在《看不见的城市》里写道:“城市就像一块海棉,吸汲着这些不断涌流的记忆的潮水,并且随之膨胀着。然而,这座城市不会诉说它的过去,而是像手纹一样包藏起来,它被写在街角,在窗格的栅栏,在阶梯的扶手,在避雷针的天线,在旗杆上,每一道印记都是抓挠,每个小地方,都一一铭记了刻痕、缺口和卷曲的边缘。”

“打包”这件小事儿,微不足道,在城市中,无数次“发生”。但每座城市都有独属自己的打包文化,那被包裹着的食物的香气,便是城市的味道。
有一次我去苏格兰格爱丁堡旅行,因为一些事情耽搁了晚餐,便想着去餐厅打包。由于是开放式厨房,便看到主厨将一块牛排用锡纸细致包好,小心翼翼拿出印着餐厅logo的贴纸,不偏不倚地贴在正中的位置。回到酒店,展开锡纸,里面的牛排还是温热,汁水充足。在爱丁堡冬天的夜晚,苏格兰风笛声苍凉依旧,心底慢慢滋生出对这座城市的牵绊。
有时,打包盒也承载着一段移民史。熟悉美剧《生活大爆炸》(The Big Bang Theory)和《老友记》(Friends)的人,一定记得剧中无数个夜晚,一群朋友围坐在一起,手里捧着白色的长方形纸盒子,津津有味地吃着橙皮鸡或炒面。这种打包盒在美国的中餐厅非常常见,叫做牡蛎桶,由Fold-Pak公司设计。盒子外面印着红色宝塔,内部涂有防漏涂层,还可放进微波炉加热。这种最初用于盛装牡蛎和冰淇淋的牡蛎桶,如今已成为美式中餐的文化符号。

在文明标尺下追求“绝对环保”、“绝对正确”的食物,就像烧制一件完美无瑕的器物,紧绷、严苛,不容出错。当街头巷尾的升斗小民,懒散的汲着拖鞋,手里提着花花绿绿的袋装饮料,才是最真实的城市。在城市的褶皱之间,包藏着每个人的市井记忆、每一个由牛皮纸、旧报纸和塑料袋组成的温情时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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