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顿好三只猫,车子油缸加满,准备快餐和咖啡,一个人独自开车回乡。曾经以为一个女子开车南上北下是件了不起的事,但身边女友单身的越来越多,一个人吃饭,一个人住饭店,一个人旅行,一个人再也一点都不稀奇。
上一趟英国和欧洲一人游,已是好几年前的事。那时母亲还在,知道我决意独自出游,担心又惊讶,用手指指着我的头,说:“你胆生毛!”。母亲的口头禅,在我做出使她吃惊的事情时,用来骂我胆大包天。但在我念大学的时候,她自己也曾只身到美国去跳飞机。一个中年妇女对四个孩子狠下心,拖着行李走在纽约街头,当起了中餐厅侍应生。为了生计和孩子的未来,母亲原来也曾硬着头皮“胆生毛”。
一次母亲看到电视播着纽约时代广场的911事件,说她也曾到过时代广场,在那里转车前往佛罗里达州,转头又说还好没碰上911,不然就无法回来了。对于母亲曾独自踏足纽约时代广场这件事,让我觉得她勇敢又有点凄凉。凄凉是因为我知道母亲太害怕独自一人了,她总是需要和我们在一起才自在安心。
单身女子独来独往,若非天生爱孤独必然是练出来的。听林宥嘉的歌:我总是一个人在练习一个人/寂寞是脚跟/回忆是凹痕/没有人见证。习惯了身边有个人,孤单会变成夜里的白鬼,把人吃掉;或跌入那深深长长的回忆泥沼里,哭一个晚上的抒情歌。那样的画面,太过少女,而少女也已经随着时代长大、变老,甚至变得实际起来。身边结婚生小孩的朋友很多,不生小孩或生不出小孩的很多,自己选择或随命运之流单身的也很多。但会因为一个人生活而伤春悲秋的,多数已留在过去的言情小说里。
我其实也喜欢有人陪伴,但更多的时候是习惯。一个人虽然比较闷,但一个人的时候沉默会把自己放大成宇宙,要吃不要吃,要睡不要睡,是寂寞,也是自由,可以照见自己。但我大概也怕孤单,怕一个人睡的饭店半夜多了别的东西却没有人和你一起惊吓作伴。
多年前在瓦豪河谷遇见一个独自旅行的德国老妇,秋末冬初的多瑙河河畔上,老妇人一身黑衣从雾中迎面走来。我们简单交淡,知道她丈夫离世后,每年都独自回到那里旅行,那是他们以前度假的地方。充满思念的孤独行旅,听了让人心有戚戚焉。一个人无论爱得多么炙烈,形影不离,生命最后也只能属于自己,无论你愿不愿意。
曾经,我很怕自己一个人,怕母亲离开世上,怕孤独终老。和学佛的师父说及此事,她笑,说换作是她,那一刻来临,她反而想要一个人面对。“你不知道狗要死的时候,会离开群体找一个安静的地方离世吗?”一只即将离世的狗,为何要选择离开所爱而独自面对死亡,我至今仍然不解。但练习一个人、准备一个人,仿佛是死亡的预习。
第一次独自踏上旅途,上机前,惯例在机场打电话给母亲,和她说一声我要飞啦。电话里母亲回说:你不在我有些寂寞。后来母亲走了,我每天都在寂寞。想念她的时候,就想像电影中天堂的样子,在心里默默问一句:咪,你好吗?
一个人旅行,当然也会孤单,但不断前往的风景会稀释寂寞,一天过去又一天,慢慢好像从来不曾有过其他人,从来你就是自己,那些热闹爱恋纷繁都如梦一场。
这趟回故乡老家,睡在小时候的房间,一点一点收拾过去的一切。妹妹婚后移居新加坡,房间换我独占,晚上捻一盏黄灯,想起年轻时离家,一走仿佛不曾回头,外面的世界纷扰却也极度迷人。不想回老家的日子过上二十年,母亲走了,父亲搬回家乡,才再次想起,也许该多回去。
房间维持我们离开那年的样子,同样的格局、书桌、摆设,抽屉里留着中学往来的信件、纪念册,时间返头逆行,定格在过去。我从灰尘满布的衣橱翻出幼稚园毕业照,看一张睡不醒的稚嫩的脸。那年我六岁,眉头微锁,不懂得笑,有一张孤单的脸。
上小学前常因生病缺课,在公教幼稚园上那种三大种族的班级,英文和马来文都说不好,害羞又自卑,没什么朋友。我长得既不甜美也不开朗,毕业典礼也就没被选上台去跳舞表演,而我总是静静地在座位上羡慕那些可以练舞的同学。依稀记得拍毕业照那天,也还在生病。母亲觉得拍毕业照是重要的事,于是牵着我的手去上课。同学们在户外排队等布景板,叫到我名字的时候,母亲帮我脱掉毛衣,我走上前去,因为害羞和不自在,不笑也被按下快门了,不是个讨人喜欢的小孩。
后来我常常想起那样的,静静坐在一旁的孤独感,有一种自己从来就是一个人的奇诡感觉。但那时我有母亲,母亲看着我拍照,我就算不自在也感到安心,因为拍完照就可以走去牵母亲的手。母亲不在之后,我又重新踏上旅途,好像更需要练习一个人。然后在想起母亲的时候,即便身边有人陪着,却还是静静感受着只有你懂的寂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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