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写

你所不知道的马来人中医二三事

“我们不是在试图成为(be)一名华人,更不是在试图打败(beat)华人。”

阿米拉(Amiera Mat Aziz)和达丽雅(Dahlya Qasryna)是马来人,同时也是中医师。中医本就承受着一定程度的偏见与误解,身为马来人踏入中医领域,她们必然得要承担更多审视的目光。两人目前皆在兆喜中医妇科中心服务,帮助病人在怀孕路上走得更顺遂。

为何中医?为何妇科?因为美,因为爱,因为喜悦,她们说。可在抒发自己对中医文化的尊重与热忱时,她们没能摆脱一层顾虑与警觉——“我们不是要夺走什么,我们只是想要协助扩大中医文化的影响力。”

邂逅:中医的市井与奇幻

阿米拉来自马六甲——一个在她眼中马来文化与华人文化同样丰富的州属。父亲受的教育不多,若有健康问题,华人传统医药,永远是他的首选。

“每当皮肤有淤青,或是全身痒,他都会把我带去‘先生’的店铺,是那种很传统的中药铺,里头有一个穿着白色背心的秃头安哥,还有一面满满都是抽屉的墙。天啊,那些补汤,还有用來洗澡的草药……这就是我的童年。”

年纪渐长,关于中药的记忆本已淡忘,却在报读大学时又浮现脑海。尽管母亲颇有微言,阿米拉依然坚持修读中医系。她理性地罗列背后的原因,如同当初说服母亲那样。

“我从小就很崇尚自然疗法,经痛也很少吃止痛药,而中医有千年历史,采取的都是侵入性最小的疗法去改善人们的身体状况。再说,马来西亚是个多元文化的国家,我感觉身为一个马来人,去学习中医并介绍给马来社群,是很有潜力的事。”

约莫十年前,阿米拉(左)成了马来西亚国际医药大学(IMU)中医系第二位马来毕业生。四年后,达丽雅(右)也顺利修满学分,是第四位从同科系毕业的马来学生。(图片来源:受访者提供)

约莫十年前,阿米拉成了马来西亚国际医药大学(IMU)中医系第二位马来毕业生。四年后,达丽雅也顺利修满学分,是第四位从同科系毕业的马来学生。两人如今皆在兆喜中医妇科中心服务。

“第一次认识中医,其实是透过电影和卡通,比如《功夫梦》(The Karate Kid),”达丽雅兴奋回忆道,“我记得电影里师傅替男孩拔罐后,男孩突然变得会耍功夫,还赢了比赛。我心想,这怎么可能!”

回到现实,中医当然没有那么神奇。但或许就是这层神秘面纱作祟,蔓延出了不同面向的误解与偏见。加上两人的马来人身份,导致她们需要承受更多审视的目光。

在多重偏见下拥护中医之美

达丽雅还记得,当中医成了她的人生志向,身边随即投来不少劝阻与制止,有的来自马来亲友,有的来自华人社群。

马来亲友的担忧,主要基于宗教因素。他们误以为中医属于宗教疗法,加入中医行列等于叛教的作为。达丽雅明白,当人们对某样事物所知甚少,便容易认定它是一件坏事。

“直至今天,我都会这么回应:我在做的事,无非就是帮助人,而在宗教里,给予帮助就是你所能为别人做的最好的事。我一直都在跟随我的宗教教义。”

身边的华人师长,并不看好中医的未来发展,纷纷劝退达丽雅学习这门“垂死的艺术”,“很多华人都不会看中医,他们说。”可这些旁人的言语,丝毫不减她对中医文化的热爱与向往。

达丽雅:“我很喜欢中医的文化,它有很长的历史,包括每种草药的名字都有它的象征和抽象的意义,每个穴位也是如此。”(图片来源:受访者提供)

好不容易考获中医师执照,不会说流利中文的两人,也曾感受过来自华裔病人的不信任。尝试在沟通过程掺杂简单的华语字眼,是她们与病患拉近距离的方式。

阿米拉当场用华语示范:“今天你好吗?大便好不好?身体好吗?只需要说基本的华语就行,我们就能轻易来到交汇点——你接受我这个马来人是一名中医师,我也会尽力满足你的需求。”

有些误解让人无力,有些则让人哭笑不得。

以针灸为例,受影视作品的夸张效果影响,“有的病人以为我们使用的针很长很多,有人会怕痛,有人则以为只需一次针灸就能解决所有问题。”阿米拉希望大众了解,中医疗程往往漫长,需要病患投入大量耐心跟进、复诊。“因为中医讲究的,是调理。”

机器与花园

调理,是一个有起有伏的过程,必须一直走一直走,路上时而顺遂,时而停滞,时而跌倒,再重新站起来。中医并不会提供一步到位的妙方,它是一程认识自己的身体,再学会如何与身体自处的悠长旅途。

“举个例子,意外发生了,你得先去医院治疗骨折和伤口。伤口复原后,就完事了,西医只会把你送去物理治疗。”阿米拉解释,“这时,没有生命危险后,你可以来看中医,我们会帮你改善血液循环,提高身体灵活度,加快痊愈的过程。”

在旁的达丽雅忆起她曾在书中看到的说法,将中西医之别具象化:

“西医视人体如同一个机器,出了问题就依照技术手册去解决,而中医则将我们的身体看作是一个花园,它需要滋润,需要灌溉,遇到问题,我们会想,是不是阳光不充足,是不是土壤不肥沃,是不是水分太少了。”

阿米拉:“我相信中西医的融合(是最好的方案)。我们需要分辨哪些情况是紧急的,哪些可以慢慢来。不管你采取的是哪一条路,最重要是你成功抵达目的地。”(图片来源:受访者提供)

两人不忘强调,每种疗法都有成效和局限,并无高低和对错之分。虽然中西医看待疾病的方式不同,但两条路径最终都是通往同一个方向——把病人的身体医好。她们希望看到的是,病人在治疗路上可以开放接受所有可能,兼容中西医各别所能提供的疗效,这或许才是最好的选择。

事实上,专研中医助孕领域的两人,见过不少被西医拒于门外的妇女,在寻求中医协助后,成功回头推开那扇原先紧闭的西医之门,顺利怀孕生子;当我们把人体视为机器,若坏掉的部分无法修复或更新,只能宣告报废,可花园就有机多了,给予适量的阳光、肥料和水分,荒芜的园地也有再次开花的可能。

接受中医疗法 再次打开西医之门

阿米拉分享,有位妇女想要怀孕,却有一年的时间没来月经,西医告诉她,这不是问题,医生也不能做些什么。“这是典型案例,西医关了那扇门。”妇女转头求助中医,阿米拉通过针灸与药物,成功让月经来潮。“这是第一步,第二步则要增加月经血量,不能太心急。而她很幸运,经过两个月经周期,她成功怀孕,并在去年初顺利分娩。”

另一名43岁的妇女,同样在吃了两间西医助孕中心的闭门羹后,找上阿米拉。“她尝试了三四次试管婴儿(IVF),可都没有成功排卵,而她还想再试一次。我说,好,我们再试一次,你给我两个月的时间调理好你的身体。”

两个月后,妇女再走一遍试管婴儿的程序。这次,她成功排出五个卵泡,三个顺利授精,目前正在等待胚胎移植卧床。“我要她回来,持续调理身体。通常,这些被西医‘拒于门外’而寻求替代疗法的案例,对我来说是最难处理的。”

专研中医助孕领域的阿米拉和达丽雅,见过不少被西医拒于门外的妇女,在寻求中医协助后,成功回头推开那扇原先紧闭的西医之门,顺利怀孕生子。(图片来源:freepik)

这些案例一再证明,中医与西医可以相辅相成,为病人带来希望。阿米拉进一步解释两种医疗手法的着眼点有何不同,又如何相结出更为圆满的成果。

举例而言,患有多囊卵巢综合征(PCOS)的妇女,由于无法定期排卵,怀孕机率幽微。“大多时候,西医会通过药物和打针,去刺激卵泡成长,刺激排卵。而中医可以如何帮到她呢,我们会试图改善卵子质量和子宫环境,提高胚胎产生的机率。”

“每种疗法都有局限,所以融合东西方医学,是我们的立场,也是当今越来越明显的趋势。”

与病人分担忧愁,分享喜悦

达丽雅一再提醒,助孕疗程道阻且长,有时很快见效,有时经过好几个月也没有喜讯,有时也会失败收场。因此,在医疗技术以外,她也很在意自己与病人之间的情感连结。

“软技能很重要。病人有面临失败的可能,我们会给予她们鼓励和支持。就算你能牢记所有草药的名字,但病人会回来找你,是因为她们看到成效之余,也觉得看病过程舒服自在。”

建立好的情感连结,可以在失望时相互扶持,也能在成功时分享喜悦。在工作中,最让她们感到满足的,莫过于听到病人成功怀孕、分娩的消息。

达丽雅选择投入妇科,是因为她觉得在医学上,女性健康往往容易被忽视。“而帮助他人怀孕,是很美的一件事,虽然过程有时很艰难,但一切都很值得。”(图片来源:受访者提供)

“最近遇到一个病患,她做了试管婴儿,正要准备将胚胎移植卧床。”达丽雅分享,“因为她的子宫内膜过薄,医生推荐她来做针灸,增加成功着床的机率。移植后,她的妊娠试验呈阳性,β-HCG(人绒毛膜促性腺激素)的水平却太低,所以无法断定她是否成功怀孕。”

眼见这名病患依旧积极,达丽雅也不愿轻易放弃,“我其实有点害怕,脑袋里有很多想法,她是子宫外孕,还是假性怀孕?病人本身也很害怕,我必须不断安抚她,叫她不要担心。”经过频密的针灸疗程,病人终于捎来好消息,胎儿状况良好,让达丽雅松了一口气。

“这很让人开心。有些病人也会展示超音波照片,因为我们也是她们怀孕旅程的一部分。这些都是让我前进的动力。不过,我想我和阿米拉一样,直到宝宝躺在母亲手上的那天到来,我们都不会松懈。”

阿米拉也认同,伴随病人走过悲喜交杂的日子,看着妈妈肚子一天天地变大,当病人抱着宝宝回来复诊的那刻,无疑是这份工作最难忘的回忆。

“我们不是要成为一名华人”

不愿停留在舒适圈的阿米拉,她想要获得的成就并不止于此。未来十年,她希望可以积累足够的实战经验和医学知识,有朝一日成为大学讲师。值得一提的是,当诊所涌现越来越多马来病人,课堂内也出现更多马来学生修读中医系时,目前国内仍未出现首位马来裔的大学中医系教授。

“我需要一个目标去感受生命的意义,而教学是我的热忱,当我能够简化一个复杂的理论来教导别人,让别人可以明白、记得,我会感到很兴奋。可我不想当一名只会照着教材来教学的讲师,那太无聊了,所以我需要累积更多经验,深入研究特定的专科。”

阿米拉(左)希望有天可以成为一名称职的中医系教授,达丽雅则希望成为代表官方机构的其中一把声音,致力于推广中医文化。(摄影:李淑仪)

达丽雅的抱负也不小。她的梦想,是成为国内最好的中医师之一,并成为政府部门的一份子,在马来西亚发展与推广中医文化。

“希望未来马来西亚会出现一所中医医院,而中西医可以在里头合作无间。很多人仍把中医视为后备选项,我希望可以改善这个情况,让大众普遍认同中医是好的,是有效的。”

在展现本身对于中医文化的热爱的同时,阿米拉和达丽雅也有自觉,她们必须因为自己的巫裔身份而时时刻刻抱有多一份顾虑。

“身为一名马来人,”达丽雅强调,“我们不是在试图成为(be)一名华人,我们更不是在试图打败(beat)华人。我们爱中医是因为我们尊重它的文化,现在,我们也一起扛起了推广和传承中医文化的责任。我们不是要夺走什么,我们只是想要珍惜、分享,并协助扩大中医文化的影响力。”

一名称职的中医师,是她们想要扮演好的角色,也是我们看待她们该有的目光。如此而已,无需再有其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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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淑仪

拉曼大学中文系毕业。文字工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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