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预算不足为由,国家体育理事会在2022年初停止与逾百名国家运动员续约。令人惊讶的是,涉及的运动员名单不乏响亮的名字,当中包括跳水世界冠军张俊虹、前大马壁球一姐刘薇雯、奥运短跑选手再妲杜(Zaidatul Husniah Zulkifli)等等。有人在资源相对匮乏的情况下,依然坚持追逐梦想;有人黯然退役,转换人生跑道。如今数月过去,他们过得好吗?这次风波揭露了本地体坛制度哪些不足?在残酷的竞技世界中,运动员生涯又交织着怎样的辛酸和喜悦?
张俊虹:从零开始不陌生 跳水永远是初心
辗转从记者口中得知自己不获续约的张俊虹,在1月3日当晚正式宣告退役,以一个不如预期中完满的方式,结束跳水运动员生涯。
“这些年来,我都不太愿意承认自己对跳水是抱有热爱的,毕竟训练很苦,一点都不好玩。付出了将近22年,可能也是借这次事件,让别人帮我做了一直不敢做的决定,给了我勇气踏出来,去学习和探索其他兴趣和爱好。”
从跳水界踏出来,接下来又要踏进哪里呢?在决定去向之前,张俊虹自觉,她必须懂得放下过往辉煌战绩汇聚而成的光环,虚心把握所有学习机会。
“出来以后,没人再理会这些东西,我觉得自己其实非常渺小,而遇到的每个人,他们身上都有我需要学习的优点。我还在摸索自己的兴趣,并希望未来有机会能够经商,但因为毫无基础,所以正在报读相关课程,也积极地参加活动和交流会,认识更多人,看看有什么机遇。”
那么,重返国家队栽培新人,不在张俊虹的未来规划吗?
“不会完全没有关系,跳水永远都会是我的选项之一,因为那是我的根、我的初心所在。不管是当教练或顾问,我都乐意,只是现在并非对的时机,加上这次的结局也没有让我很舒服、愉快,或许等到整个体系稍微改善才会考虑吧。”
尽管很多人仍期待看到她重回跳台,但张俊虹也坦言,这是不太可能的事。“没有办法,很多事情不在我的掌控之内。况且,要当自由人也很难,跳水不像羽毛球,它对场地设备的要求更高,也需要经验丰富的教练指导才行。”
庆幸的是,赞助商并没有断然离去,曾获里约奥运银牌的张俊虹,也会得到终身退休金,尽管收入不比以往稳定,但日子还算过得去。她透露,除了为合作厂商担任品牌大使,对方也向她提供机会,学习数码营销的知识。
“虽然现在会对未来感到迷茫,但唯有从零学起。其实跳水也是这样,每次完成一场比赛,去到下一场比赛都是从零开始积分。”
只是,这一次的跳跃,她也无法预知将会激起怎样的水花,惟她希望自己不会丢掉运动员的那份坚毅。
刘薇雯:受伤不是终点 为身边的人再挥拍
刘薇雯是继妮柯尔(Nicol David)之后,第二位攀登世界排名前5的大马壁球运动员。然而,六年内动了四次膝盖手术的她,终究逃不过在奖台计划中除名的命运。距离合约正式终止剩下两周,刘薇雯才从大马壁球总会获知消息。
“那是星期六,我记得很清楚,我收到壁球总会主席的来电,他说从今年1月开始,我就没有合约了。当时我才在10月到英国动完手术,回马休养不久。若他们提早跟我商量,我就无需为了延续运动员生涯,经历动手术的痛苦。我的膝盖装了四颗螺钉,复健前期得要拄着拐杖走路,每天醒来必须面对这一切,绝对不是一件好玩的事。”
如今,不再隶属于国家队的她,决定先专注走完复健之路,为了依然留在身边的教练、团队和赞助商,做好回归赛场的准备,拼搏最后一次。
“我还是职业壁球协会的成员,所以我依然可以参加壁球职业巡回赛,并不需要得到国家协会的‘祝福’。我还想继续当职业运动员至少一两年,才会考虑离场。”
虽然刘薇雯失去了每月4500令吉(壁球国手目前所能得到的最高数额)津贴,也不获任何抚恤金(奥运奖牌得主将享终身退休金,而壁球非奥运项目),但她还算幸运,多年相随的教练和物理治疗师不仅愿意无偿为她进行培训,槟州体理会也允许她免费使用该会的体育设施。当她准备好重返赛场,合作的私人赞助商依然愿意提供资助。
“但多数的运动员,他们失去了一切,没了固定津贴,他们需要另寻工作来赚取收入,那样是无法维持训练的。”早前,体理会曾表示,落选的运动员若能再次证明自己,将有机会重返国家队训练计划。刘薇雯显然不同意这番论述。“你拿走了他们的训练场地、教练和物理师,谁来培训他们?若要我老实说,根本不会有人能够回去。”
身为大马首名坚持留在国内接受专业训练,并能与其他选择到海外培训的国手达到同等成就,挤身世界前十的壁球运动员,刘薇雯直言,关于自己的实力,她已无需再去多加证明。重拾球拍,除了回馈身边仍在给予支持的人,她只想要证明一件事——大型手术不是运动员生涯的句点。
“我想要鼓励那些受伤的运动员,只要继续努力,他们依然有回归的希望。而体理会选择向受伤运动员‘开刀’的举动,正在对大众传递一个错误的讯息。”
伤痛缠身、表现不佳,是解约的正当理由吗?
关于此次风波,刘薇雯是最早站出来公开发声的运动员之一。她直言,不像羽总有权左右非国家队球员的参赛资格,壁球手则没有这方面的困扰,退役后也不渴望回到国家队任职,因此能够无后顾之忧地抨击体理会的处事方式,毫不尊重多年为国家付出的运动员。
“他们甚至没和运动员进行简单对话,我要求会面商讨也被拒绝。整个处理过程并不正确,就算是任何一间公司,至少都会提前一个月通知。若提前在术前告知,我就可以自己做决定,我知道如何自行‘走开’。如果连我——登上世界前五的运动员——都能如此轻易被削掉,其他人还有什么希望,哪个父母还会让孩子成为职业运动员?”
与刘薇雯一样透过第三方得知消息的张俊虹,也有相似的感受。
“当下很不服气,他们一声招呼也没有。若看整体表现,我心想,怎么也不会轮到我。但我不是说想要霸占一个位置,如果他们至少打个电话跟我说明理由,比如要我让贤给年轻人也行,到时就看我怎么去沟通。”
但这扇沟通的门一直紧闭。年纪、伤病和表现不佳,是她所能得到的落选理由。对此,张俊虹认为,伤病和年龄不能作为判断运动员表现的主要基准,只要身体还能负荷站上跳台,运动员的拼搏精神更为重要。
“运动员受伤是很正常的,我也伤了很多年,已经懂得如何很好地调整自己。虽然我经历了第二次膝盖手术,也没有在东京奥运夺牌,但至少我去了,整体表现已经达标。如果有其他队员能够顶替我的位置,那很好,但目前我认为没有。所以我不太能接受他们的说法。”
此前曾经历三次手术,也都一次次成功重返赛场,期间更是攀登全马排名第一的刘薇雯,这次却在未经审核术后恢复进度的情况下,轻易被体理会“判刑”。
“这次动手术是为了备战亚运会和共运会,我知道我能像之前一样顺利回归。放弃受伤的运动员,是体理会所能做的最糟的事。运动员可能还在康复中,也许未能如常行动,要怎么找工作赚取收入。我想体理会还未意识到此举带来的影响,大众现在看到了体育领域不好的一面,未来几年都会记得这件事。伤害已经严重造成了。”
如刘薇雯所说,若名气与成就相对来得更高、民众也较为熟知的运动员,都会遭受这般对待,那么其他运动员长期以来又面对着怎样的处境?或者,退一步说,若在预算不足的情况下,而以预期回报来做出取舍,但不事先投入更多资源,又如何期望运动员祭出亮眼的训练成果?
张伟富:卖保险维生 备战河内东运会
作为柔道国家队成员,张伟富自2011年起代表大马征战过四届东运会,共获得一银一铜的成绩。而不是每一次的参赛,他都获得政府的援助。
事实上,他指出,包括柔道在内的许多“不出名”的体育项目,即使运动员获选为国家代表,体理会不一定会递来合约,让他们享有更多资源。纵使有合约,都是短期合约,半年至一年余不等,而不曾被纳入长期的国家队培训计划。
“合约内容包含津贴、出国培训费用,我们可以住进国家体育中心,享用健身设施、医疗服务等等,里头也备有适合运动员的餐点,我们不用顾虑那么多,可以专注训练。否则,我就要自己寻找赞助商、训练场地,照顾好饮食,为了应付房租和场地租金,我还得兼职打工。”
张伟富曾在2016年得到长达一年的合约,让他备战2017年吉隆坡东运会。遗憾的是,他在决赛上失利,输掉了金牌,也输掉了往后国家对柔道选手的重视和援助。
尽管如此,现年28岁的张伟富在经历退役与否的挣扎后,依然决定参加即将来临的河内东运会。
“坦白说,真的看不到未来。虽然我对柔道有热忱,但还是要面对现实。如果今天我有足够资源,我会毫不犹豫地继续下去。但我又真的很享受比赛、竞技的氛围,所以我想,不如给自己多一个机会,去做喜欢的事。”
为了兼顾现实与梦想,张伟富在两年前开始从事保险中介,他笑说,加上运动员一职,算是两份全职工作了。虽然工作时间可以自由调度,但还是典当了训练时长和强度。“以前在国家体育中心,每天都有两个训练时段;现在,一个星期只能练两三天,身体状态的差别很明显。所以接近东运会时,我会再全力投入训练,去把体力拉回来。”
此外,大众对柔道的陌生,也加剧了寻找资金的难度。“很多人会混淆柔道和跆拳道,因为柔道不出名,私人企业的赞助意愿不会那么高,所以常常会被对方用委婉的方式拒绝,通常十个里面有两个答应已经很好了。”
因此,他和数名热爱柔道的朋友打算从根源着手改善当前困境,从雪隆区开始,走入校园推广柔道,并将有天赋的学生聚集在私人柔道馆提供专业培训,让越来越多人熟知这项运动。
“我想要将本地柔道发展成自己喜欢的样子。这些付出今天不会回报在我身上,但未来的柔道国手就不会遇到我所面对的问题。”
运动员的苦与乐
既然现实困难重重,是什么让张伟富依然坚持到现在?
“我跟你说,运动员真的是啊,我们的心理素质要很强。每次心情沮丧、感到疲惫,或是遇到很重要的艰难时刻,比如2014年脚的韧带断掉,需要动手术时,我都会自我催眠,不断跟自己说:你可以的,你一定会好起来,你一定会做得更好……不然很难坚持下去。”
包括2019年东运会,受到上一届银牌的鼓舞,在少了政府的援助下,张伟富抱着明确且强烈的夺金目标,四处奔波寻找赞助,再省吃俭用自掏腰包,筹钱到日本进行9个月的刻苦培训。结果,没有想到的是,他在首轮比赛就被淘汰了。
“当时在国内训练遇到瓶颈,因为对手永远只有熟悉的那几个,所以才想要出国训练。过程中,我一直跟自己说:你今天所有的痛苦都是值得的,因为你会拿到金牌。所以输掉比赛时,打击真的很大,我没有为最糟的情况做好准备。因此也有了退役的想法,碰巧当时遇到行管令,对我来说是一个很好的疗伤期。”
后来,他重新审视自己,多年习练柔道,并非真的为了金牌,而是纯粹的喜欢和热爱。“我的确是用了错误的心态打比赛。所以这一次的东运会,我跟自己说,不论输赢,只要做到最好就行了,调整好正确的心态去享受比赛。”
至于在此刻退役的张俊虹,回顾整个运动生涯,她觉得,唯一的遗憾,就是结局没有很好看。
“我觉得自己可以做得更好,加上他们也帮我把杨祝梁教练请回来,但在比赛时却没有好好表现。”她所指的,是去年的东京奥运会,张俊虹在比赛中接连失误,止步预赛。
她更透露,因为疫情打乱训练计划,比赛也迟迟未知取消还是延后,这些不确定因素大大影响她的心理状态,在奥运前夕,她的身体和肌肉曾一度呈“失忆”状态,站在10米高的跳台上,她忘了应该如何跳下来。
“我感到前所未有的恐惧,不会跳,不敢跳,整个人崩溃大哭,甚至一度想过算了,不比了,去了也比不好。身上有很多无法对外人道的压力,只能自己扛。但到最后也只能和自己说,不比的话,辛苦都白费了,至少要去试一试。比赛回来后,教练跟我说,那是他第一次坐在台下,心里是完全没有底气的,因为无法预知我会跳成怎样。”
而在此之前,张俊虹也曾在面临挫折或受伤时,多次想过退役,但都未曾真正放弃。问她是否真的喜欢跳水,她说自己也不懂,又爱又恨吧。
“开心的部分在于,透过训练和比赛,你看到自己有进步,甚至当你以为没办法再突破时,发现竟然还可以超越,就会很有成就感。所谓的热爱……怎么说呢,其实是累积起来的,因为先坚持了一段时间,才看到希望,慢慢地,就会想要挑战自己,看可以把自己推到哪个境界。”
一次次的突破与超越,除了让运动员自身获得不足为道的小小喜悦,当中还夹带着幅度更为深广的影响。
“唯有稳定地交出好成绩,整个队伍才会被看见,也才会得到更多帮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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