投票日还未来到,第15届全国大选就已创下多项纪录。这将是大马有史以来,独立候选人数最高的一次选举,多达108位。在大选中,独立候选人向来处于劣势,但为何如今有那么多独立人士的出现,这反映了什么?他们胜选的机率有多少?又是否能为大马政局带来新局面?
马来西亚的政治格局,从以前的一党独大,到后来“两线制”的实现,再到如今“三雄逐鹿”的局面,大选向来不但是政党与政党之间,更是政党联盟与政党联盟之间的角力。
在政党政治文化根深蒂固的脉络下,以独立人士身份上阵的候选人是少之又少。尤其当民间吹起反风时,独立候选人一站出来,不是存在感低得全然被忽视,就是迎来选民因为担心分散选票而投掷的负面眼光,最终的得票率也往往不足以构成威胁。
回顾第13届全国大选,当时有多达79名独立候选人上阵,并全军覆没。来到第14届全国大选,独立候选人数虽跌至24人,但其中三人成功胜选(一为吉隆坡峇都国席,另外两席在砂拉越)。未满五年后的今天,在经过政党轮替与喜来登事件后,第15届全国大选共有108名独立候选人参选,创下最高纪录。
为什么在不被看好的情况下,这届大选会有那么多独立候选人出现?这无疑与整体政局越渐混乱有直接关系。
越乱越有利?人数众多也难成焦点?
拉曼大学媒体系讲师刘惟诚解释,独立人士在缺乏资源、名气,也没有知名政治领袖站台的劣势下,在过往二角战或三角战的局面中,极难突围。
“在提名之前,整个舆论、氛围已经让人感觉这次大选将会呈现多角战的混乱局面,分散了选票,这对独立候选人是相对有利的。政局越混乱,独立候选人越有胜选的机会。”
但马来西亚国际伊斯兰大学政治学系助理教授刘哲伟却直言不讳,表示他不会对这些独立候选人投以过多的关注,即使是掀起十角大混战的吉隆坡峇都选区,拥有四名来头不小的独立候选人前来竞逐,包括前公正党副主席蔡添强、人权律师西蒂卡欣、马来网红商人诺法蒂亚,以及吉隆坡Grand Ages合作社主席杜咏庆;在他看来,也不会对最终成绩造成多大影响。
刘哲伟以过往的成绩分析,峇都在上一届大选的多数票高达2万4438张,而在2013年亦有1万3284张多数票,因此,纵使独立人士再多,也难以改变结果。
“反观,如果该名独立候选人能够分散选票,从而改变政局,我就会留意,比如彭亨文冬选区的黄德。文冬的多数票一路以来已经不强,加上国阵候选人是前马华总会长,这一次,没有黄德出现,行动党要赢也是不容易,现在有了黄德,即使他只拉到一两百票,可能也会是关键。在这些情况下,独立候选人才有亮点,否则,也只是沦为茶余饭后的话题。”
就算选人不选党,也不会选独立人士?
独立候选人难以在选举中突围的原因,能否归结到选民普遍抱着“选党不选人”的投票思维上?
对此,刘惟诚不予以否定,但他也直言,独立候选人势单力薄,缺乏金钱与人力举办大型讲座,也无法将竞选海报铺天盖地般张挂在选区范围内,即便选民“选人不选党”,在对独立候选人认识不深的情况下,亦不会优先考虑把票投给他们。
除了独立候选人本身带有的劣势,刘哲伟表示,整个“游戏规则”也不利于独立候选人参与,“大马选举制度不是采取比例代表制,而是简单多数制(First Past the Post;俗称‘赢者全拿’),谁多票谁当选,所以独立人士要赢,就必须排第一,这蛮不可能的。”
那么,在这个制度中,独立人士能够如何彰显他们的价值吗?
刘哲伟认为,“独立人士并不需要赢,因为那是不太可能的,但只要你能令到原本排第一的人觉得自己有风险,而必须跟你妥协,这就是你要做的,也是西渡的民兴党与祖国斗士党要做的。可惜的是,这两个政党在柔佛州选证实了,他们并不足以构成威胁,所以大家可以不理他们。”
因此,假设选民在经历了近几年的政治乱象,对国阵、国盟与希盟均感到失望,刘哲伟也不认为,这会令独立候选人坐享渔翁之利。
“华社普遍对民兴党的评价蛮正面的,但柔佛州选它拉了多少票?如果连民兴党都做不到,我不觉得独立人士可以比一个政党更成功。”
人和旗哪个更重要?东西马风气大不同
说到这三年举行的四场州选,从中也可进一步看出,东西马选民对独立候选人的接受程度存有差异。
若聚焦独立候选人数,2020年沙巴州选有56人(三人胜选);2021年砂拉越州选有30人。同一时期,2021年马六甲州选则有22人;而2022年3月柔佛州选只有16人。刘惟诚强调,西马两场州选已经是发生在喜来登事件之后,但人数远不比东马来得多。
再看回全国大选,过往胜选的零星独立候选人,绝大多数来自砂沙两州,而西马则只曾有过两例,分别是1988年因巫统党争而辞去新山国会议员一职,再以独立人士身份上阵补选并获胜的沙里尔沙末(Shahrir Samad);以及在上一届大选攻下峇都议席的巴拉峇卡兰(P.Prabakaran)。
然而,刘哲伟认为,两人在竞选时各别获得东姑拉沙里派系与公正党的支持力量,因此,严格来说,西马不曾有过真正意义上的独立候选人成功夺得任何议席。
细究东西马政治风气何以不同,刘惟诚着眼于两地独立候选人的社会背景。
“我们可以看到,西马很多独立候选人都是平民百姓,如老师或其他专业人士。而在东马,当然不乏普通人,但也会有不少在当地有威望的人出来竞选,比如商人、政治人物家眷,或是社区领袖,提高了他们的中选率。”
刘哲伟也强调,东西马的政治文化不能同日而语。
“西马政党政治比较强,东马也不弱,但尤其是在乡镇地区,选民比较相信个人多过政党,有些地方也有家族式政治,如此一来,其实候选人用什么旗帜上阵都不重要。所以在沙巴州选,我们看到很多人都是最后一刻才决定要使用什么旗帜竞选。”
反观在西马,刘哲伟续说,根据过往事例,寂寂无名的候选人手持希盟旗帜上阵城市选区,依然能够轻易获胜;同样的,再资深的政治领袖,只要没有了政党光环,在选民眼中也是“nobody”,就像前马六甲火箭重量级领袖沈同钦等4人,在退出行动党后,以独立人士上阵2018年大选,结果全军覆没。
“让我惊讶的是,当年我和同事到马六甲采访选民,他们告诉我,其实并不满意行动党的候选人,但为了推翻国阵政府,必须投党不投人。”
这届大选,独立人士一席也没有?
然而,上一届大选反风激烈,如今的风向是否有所不同,这不会影响选民投票的倾向吗?
对此,刘哲伟回应:“如果反风依旧,那结果就无需多说;如果反风不再,那我们就看回马来西亚这么多年来,曾经以独立人士身份竞选的大人物,包括前政党重要领袖,别说获胜,他们甚至连施压的能力也没有。”
于是,刘哲伟语气笃定地预测,在大马半岛,他不认为这届大选将有任何独立人士能够成功夺得国会议席。
刘惟诚也表示,目前未有迹象显示,西马的独立候选人有胜选的机会。“因为这边的政党太多了,这些独立候选人并没有激起太大的讨论,民间也没有涌现‘投第四选择’的呼声。”
刘惟诚也道出了独立候选人的尴尬处境:“在大马的政治光谱中,独立人士就像是处在一个灰色地带——他们胜选的机率向来不高,可是你不能说他们上阵是不被允许的、他们的存在是没有必要的。”
如果输是必然,独立人士作用何在?
虽然,这108名独立候选人并不会为大马政局带来立即见效的变化,但两人一致认为,越来越多独立候选人的出现,对国家民主进程而言是一件好事,因为这反映了整体民众政治意识的提升——有更多人愿意为了自己想要的事情而亲自去争取,也有更多人了解加入政党并不是成为人民代议士的唯一管道。
另外,刘惟诚指出,独立候选人的存在,也能对大小政党起到警惕、督促的作用,让政党候选人在竞选过程中不敢掉以轻心。“至于对政局感到沮丧的民众,大家也有了更多选择,这可以大幅减少废票的数量,或多或少增加选民出门投票的意愿。”
无法忽视的是,依然有不少民众将独立候选人视为“炮灰”或“搅屎棍”,刘哲伟认为,选民不应该将政党的不作为迁怒到独立候选人身上。当一个地区有不少独立候选人站出来,也能对政党传递一个讯息——我们不满意你的候选人;对其施压。
“无论是谁竞选,都应该以平和的心去看待,你可以不支持他,但不应该诉诸于人身攻击。如果政党本身有说服力,独立候选人一票也拿不到,选民也无需‘含泪投票’。所以我很欣赏拉菲兹的态度,他没有拥护蔡添强,但他认为公正党应该要以理念和政策去应战,而非人身攻击。我觉得这就是民主的自由。”
现身说法:他们为什么要去当“炮灰”?
前隆雪华青团团长李伟康,在本届大选中也以独立人士身份上阵火箭堡垒区之一的吉隆坡士布爹选区。询及参选缘由,他认为,人民不应该再将自身的政治权利外包给政党,“所以我想要亲自下场,希望能为大马政治带来一点点不同的改变。”
李伟康透露,念头是在去年10月萌生的,“在这一点上,独立人士拥有时间优势,我们可以提早做准备,无需等待党的肯首,并担心随时被撤换的风险。”上届大选,士布爹选区的多数票超过5万张,虽然胜算极为低微,但他仍选择在自己生长的地方上阵。“如果要从政,那我就要从自己最关心的地方开始。”
面对民众对独立人士的质疑,李伟康回应:“我不是来分散选票的,我是以一个赢的姿态去参选,并立下实际可行的竞选宣言。”他分享,这些竞选议程包括,让选区事务透明化、推动国会议员罢免法等等,“这些都不是虚无的承诺,一旦上任就能着手执行。”
那么,为何这些政治理念必须透过独立人士的身份才能实践呢?李伟康指出,这是因为,马来西亚并没有一个软性政党,现有的政党都讲求党员的忠心不二。“比如推动国会议员罢免法,这是真正对人民好的政策,但哪个政党愿意让我这么做?”
李伟康呼吁选民,在投票之前,必须做足功课,并多去质问自己选区的候选人:他们能够如何改善你的生活品质,他们能够带你去到什么地方?“我们应该要选出有素质的国会议员去治理国家,才能让马来西亚变得更好。”
另一边厢,西蒂卡欣早前接受访问专访时亦曾表示,参选目的主要是为了推动政教分离。
“我为什么选择独立人士的身份,这是因为,独立人士没有老板,也没有党鞭,我不需要任何人告诉我什么应该说,什么不应该说。我只需对人民负责。”
难免有人质疑,以独立人士身份上阵,即使胜选,所能做的也相当有限?
“罗马不是一天建成的,我们必须开始播下种子,并开始灌输民众这样的想法——你可以选择合适的候选人到国会为你发声,而非为了政党的利益。即使是独立候选人,只要他足够好,就算人数不多,也能促成改变。举例来说,若出现悬峙议会,独立人士的声音将成为关键,而我们将会基于人民利益为好的政策投票。”
越多独立人士 = 越民主?
虽然刘哲伟悲观看待独立候选人在本届大选的战绩,但他也表示,若往后有越来越多如西蒂卡欣般、真正抱有改革议程的独立候选人出现,有助带领马来西亚政局往文明化、民主化的方向发展。
“这个新发展是什么,比如你不喜欢政党政治,那我们就来个人政治。举例来说,台湾民主党有时会把议席让出来,给亲绿的候选人有胜选的机会,包括2014年以无党籍当选台北市长的柯文哲。看回大马,即使大家都知道,西蒂卡欣是亲希盟的,但公正党还是将全部议席收在自己手上。大马也没多少政党愿意将议席让给非党员。
“有人会问,既然亲希盟,何不入党?可是入党就被束缚了,你不入党,但跟他们站在一起,如果政党做错事,你有反对的自由。如果往后出现更多立场分明的独立国会议员,便可以起到制衡的作用。
“想像国会里有一小撮这样的人,政党没了他们,就无法组成稳定的政府,但若政党做错事,他们能够进行监督,那么这群人就很有价值。如果这样的人多了,就真的可以改变我们政治的局面。但我们不能期许他们可以一步到位,这需要时间。”
刘哲伟也强调,独立候选人越多,并不等于民主进程必然往前了一步,但这样的现象至少是不阻止民主制度的发展。
最后,刘惟诚补充,虽说独立候选人数的大幅提升,有赖于混乱政局的推波助澜,“但民主制度的稳定发展,与局势混乱与否没有太大的关联。比如民主进程比我们更好的英国、美国,他们的选举也跟我们一样乱。”
那么,衡量民主进程好坏的标准是什么?
“我们必须看整体民众的政治意识,即民众是否知道自己要什么,这是最核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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