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物

八十岁的放与荡——叶逢仪心中仍住着一个少年

“半生出走在创作的路上,80岁叶逢仪归来的心中,依然住着一个少年人的真挚和直率,只是糅合了成年人的清醒,以及不逾矩的自觉。《涟漪》叶逢仪80彩墨作品—向前展,是水墨画家叶逢仪的80岁个人大展。这一次,他把心中那块久藏的石头勾勒且袒露出来。也正是这样厚重的一块石头,成就了他世界的重心。” 

“我常常说,我是个避重就轻的人。”神色从容温文的叶逢仪,岁月对他似乎也一样避重就轻,只在他身上渲染了轻描淡写的风霜,没有着意刻下苍苍印记。

怎么看都不像80岁的叶逢仪,更遑论要在他身上放个老字,都要踌躇再三。

身为家中老幺,谈起父母和兄姊,叶逢仪眉眼间娓娓温柔,“从小有父母疼爱,哥哥姐姐也很照顾,让我养成一种非常珍惜身边人事物的心态。一来生怕打破原有的规律,二来也要确保身边每个人的心情都得到照顾和尊重。”他自谦不勉强自己去奉迎他人,但也不去刻意挑战周遭事物的底线。避重就轻,由此而来。

换言之,叶逢仪身上没有老人常见的固执己见,遇事总是先听先看细细忖度。对谈中的机灵回转,就像他画的麻雀一样,懂得如何在安全的范围内探索游走,应对自如。“麻雀最普通,四季常在也是民间常见,要配什么都可以,想说什么也可以透过它去表达。” 正因为麻雀的灵活与平凡,一般不易招来石破天惊的烦恼与压力。

叶逢仪希望透过《涟漪》80彩墨作品——向前展,把心中那块久藏的石头勾勒且袒露出来。也正是这样厚重的一块石头,成就了他世界的重心。(摄影:伍嘉峻)

“我有一个很疼爱我的母亲,她和父亲总是提醒我做人要量力而为,加上我在日本留学受到的熏陶,遇到事情要懂得转弯,要懂得想办法,日本人总是很懂得怎么避重就轻。” 叶逢仪凡是察言观色、凡是退一步想,甚至很自觉去配合身边人的习惯,让人很难从他身上找到棱角分明强烈的艺术家个性,反之是一种难以言喻温润的委婉气质。

为人处世,叶逢仪考虑详尽周到,他半开玩笑地说,“包括我在日本的毕业论文,就选择了剖析《红楼梦》小说中的艺术世界,也算是取巧吧,我知道这个题目肯定能够吸引老师。”果不其然,论文受到系上一位研究红学老教授的赏识,过关!

叶逢仪是家中老幺,谈起父母和兄姊,叶逢仪眉眼间娓娓温柔。(图片来源:受访者提供)

擅画麻雀的他,画中总会配上一句或一段文字,有些是老生常谈,有些则是他灵光一闪的思绪,本意就在用最简单的语言去表达和沟通。这样的 “叶氏风格”,让人想起已故香港漫画家阿虫(严以敬)——同样有着敏鋭的觀察力,将自己对人生的看法与智慧,透过手中笔墨转移到纸上,创造出一个介于现实与理想的对话空间。“有些话,换个方式去说,也许别人更能明白接受,又或者是,让观者自己对号入座吧。”

翻看近几年的专访,叶逢仪经常提起,年过七十之后,他想要做自己。

“人的一生,从出生到成年(20岁),除了听父母的话,就是听老师的话;大学毕业后,进入社会又要符合社会的期待;30岁结婚有了家庭和责任,要听老婆和孩子的。60岁时,我开始想要做自己,结果到了70岁,才意识到这个做自己,很难。“

”很多既有的模式,早就定下来了,要改变不容易。现在80岁,就经常被耳提面命,提醒‘你已经80岁了,这个不能做,那个不适合做。’结果,我还是要做个听话的人。”

一贯笑眯眯的温和语调,让人读不出到底叶逢仪在说着一种不可得的遗憾,还是早已放开了的淡然,“我女儿常常说,‘爸爸你已经放任自己很多年了’。她的意思是,多年来我不断开画展、四处去旅行、去创作、去学习,都是在做我自己想做的事。”叶逢仪说,这些话听着合情合理,也很像是艺术家的作风,“但做这些,曾经也都是养家糊口的一部分。”

擅画麻雀的他,画中总会配上一句或一段文字,有些是老生常谈,有些则是他灵光一闪的思绪,本意就在用最简单的语言去表达和沟通。(摄影:李红莲)
叶逢仪说,有些话,换个方式去说,也许别人更能明白接受,又或者是,让观者自己对号入座吧。(摄影:李红莲)

不久前,叶逢仪回潮州探亲,老乡对他上下楼梯敏捷利落的动作,讶异地表示他一点都不像八十,“内心,我常常觉得自己不到五十岁。只有在想起旁人的叮嘱和担心时,才会小心翼翼脚下的步伐,规规矩矩做个老人。毕竟我也不想(发生意外)拖累旁人。我想,许多老人(的困扰),就是受到他人的看法影响太深,认定自己是个老人,(为了符合期待)才老得很快。”

“有时,只要是我一个人独处,就会‘忘记’这些叮咛。” 他慧黠一笑。

能够随心所欲放下一切,不必顾虑人事物和各种牵制,不被一切规矩束缚才是叶逢仪心中真正的放纵,“想旅行,明天买了机票就走;想做什么,就去做什么。说实在的,现在还是没办法做到那个想要的自己。”

叶逢仪与同是画家的女儿叶健一亦师亦友。(图片来源:档案照)
叶逢仪与叶夫人鹣鲽情深。(图片来源:档案照)

60余年的创作生涯,叶逢仪举办过的画展大小超过60余场,平均年年都有展出。叶逢仪规定自己每两年要开一次个人画展。“有目标,才会有动力,而且每一次要画得比上一次更好,这样观众才会有期待。”

今年也不例外,叶逢仪将在自己的八十岁个展上,发布一系列自2020年疫情以来的创作。疫情,如巨石打断了生活,激起了无数的思潮起伏,“涟漪,是我在疫情期间被关在家里,无处可去时的创作灵感。(潜伏的病毒)激起一圈圈的水纹,像是不停原地打转的人生。”《涟漪》,成了是叶逢仪80彩墨作品—向前展的题目,“向前展,是继程法师给我的启发。何必管它什么岁数,人生向前展望向前看,别去想要回到过去。至于想要研究从前的我,等以后有兴趣的人来做吧。”

先是专注于麻雀与涟漪对话的创作,之后却是溯源,转入一系列以“石头”为题的发挥。叶逢仪一开始以西藏、尼泊尔等地叠石祈福的古老意象,画了一系列的传统水墨,当中少不了他的招牌麻雀;创作过程中,他一度想打破自己的惯性,借《红楼梦》(又名《石头记》)和十二金钗的关系,衍伸发挥增加画作的底蕴。身边就有朋友提醒他,“既然想要大胆走出来,又何必找一个陈腔滥调(传统意象或故事),再一次绑住自己?”

于是这一些系列的创作,从开始还有一两只“叶氏”麻雀凑凑热闹,到后来麻雀消失了,变成叶逢仪个人与石头,在油画布上以胶彩直接对话。

叶逢仪这一次的画展,加了石头的主题。(摄影:李红莲)
叶逢仪这一次的画展,加了石头的主题。(摄影:李红莲)
叶逢仪作品:还有更高的,一石比一石高。(摄影:叶健一)
以《石头记》为灵感画出来的作品。(摄影:叶健一)

80岁,叶逢仪依然有渴望突破的心。

人生走到底,有些事,避无可避,如涟漪绕了一圈又一圈,沉淀下来,才见水底清晰。其中有一幅画,特别有意思:一块石头,被一条绳索绑着高高吊起,上头站了五只麻雀,其中一只居中高踞在绳索上,另外四只一队站在石头上左方。底下,还有两只麻雀,抬头仰望石头和其他麻雀。

“这幅画,原本很单纯,就只有这块石头,它是唯一的主角,没有别的。完成了一段时间后,拿出来重看,就不知怎么的,有种冲动想要给它加点什么。” 结果,叶逢仪先后又在画中添上了数只麻雀和一根捆绑石头的绳子。“在绳子上,站得最高的是我的儿子,一家四口是女儿一家,底下就是我们两老。”

在叶逢仪心中,隐隐约约觉得走到最后,这块石头代表了过去潜藏在心里,传统框架中的压力和障碍。石头被绑,还要吊起来,又是什么意思呢?石头和再度回归画面的麻雀谁才是主角?“大概是想提醒孩子,要好好经营这个家吧。” 叶逢仪这次的回答,欲言又止中还带点矛盾。

这幅画,原本就只有这块石头,没有别的。完成了一段时间后,叶逢仪先后又在画中添上了数只麻雀和一根捆绑石头的绳子。站得最高的是他的儿子,一家四口是女儿一家,底下就是叶逢仪与太太。(摄影:李红莲)

多情总被无情恼。

环顾叶逢仪的家,很难忽视他对人事物的眷恋与不舍,琳琅满目的收藏品,从母亲手中传下来朴拙的木吊钩,到各色精致细腻的潮州木雕窗花屏风、少数民族的头饰、富士山上的石头,茶壶瓷器、大小绣品或雕塑和画作,满满一家当,就像是个小型民间博物馆。“这些物件,只要进来了,就舍不得。有时被家人偷偷丢出去,让我在回家路上遇到,还是会把它们捡回来。”

作为旁观者,倒觉得在无法割舍或无从回避的这块石头面前,叶逢仪袒露了心中,糅合了少年人的真率、成年人的清醒,以及不逾矩的自觉。也正是这样一块厚重的石头,成就了他世界的重心。若不把绳子当成放不开的束缚,而是一根能让石头轻轻摆荡的吊绳,自然接受因缘外力,缓慢自在荡出自己生命的节奏,不也很好吗?

八十岁,一颗渴望自由的心,舍不得,放不下,那就好好呵护。

这一路风景,无关岁月,正好。

【叶逢仪80彩画作品——向前展】
日期:2023年11月4日至12日
时间:上午11时至傍晚6时
地点:吉隆坡东方人文艺术馆
联络:云手(+6016-6735936);Jane Yap(+6012-68884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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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红莲

曾以为文字是认识世界的媒介,孰不知那是探照自己的烛火。喜欢旧时旧事旧物,召唤出不一样新的活着的气息。曾任广告文案/翻译/采访/编辑工作,深爱文字却写得不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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