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吉隆坡诚品书店的讲座现场,杨双子以对谈的方式谈论历史与虚构。她的谈吐冷静而有条理,语速不疾不徐,有让人不由自主听下去的魔力。讲座结束时,发现周围竟站满停下脚步聆听的人群。 2020年出版的《台湾漫游录》,以虚构日本作家青山千鹤子为第一人称叙事。四年后,这本小说获得了美国国家图书翻译文学大奖,让台湾文学写进国际文学史的重要作品。同时,杨双子的名声也更上一层楼。她自己在讲座时也大笑说:“这本书得奖后,销量直接翻好几倍。” 然而,若仅仅将杨双子放入历史小说家的框架,恐怕仍显单薄。她笔下的叙事,讨论的不只有历史,更有权力身份差距,以及女性之间复杂的情感。在小说中,身份与认同、欲望与权力矛盾互相缠绕。也因此,文学对她而言,是叙事,也是提问。
诚品的2025台湾文学系列讲座于8月16日迎来了第五场——文学作为方法,重返昭和台湾:《台湾漫游录》的虚构工程。这本小说以日本作家青山千鹤子为第一视角,记录着她与译者王千鹤一起体验的台湾铁道美食之旅。每一章节都以特色美食为名,透过饮食形塑认同。
台湾作家杨双子,本名杨若慈。“双子”是日文汉字,意为双胞胎。双生子的另一位则是杨若慈的妹妹杨若晖,生前负责做历史考据,而杨若慈专注于编写小说的故事发展。2015年,妹妹因病辞世,留下史料数据库。从那以后,杨若慈决定以“杨双子”的名义继续创作,让两人的心血在文学里延续。

当日,杨双子采访于讲座之前进行,她身穿驼色外套,一头利落的短发更显清爽。
“一开始就决定要写有关日本时代的故事,所以取这个笔名有扣合的意思。真正使用是2016年,那时候才正式出书。” 她说:“双子是两个人。无论是做研究也或阅读兴趣也好,我们都很相近。虽然论文是她写的,小说是我写的,但我认为这部小说是是两人的创作结晶。虽然妹妹已经过世十年了,我还是会以过去两个人奠基下来的基础发展。”
日本文化对于台湾的挤压
提起杨双子,自然会不约而同想起她去年以《台湾漫游录》一举夺下美国国家图书奖翻译文学大奖,也是台湾文学史上第一个获得如此殊荣的人,是文学界的一大进步。
《台湾漫游录》以后殖民台湾为背景,讲述了青山千鹤子与王千鹤沿着铁路到台湾各地探寻美食的故事,将台湾人与日本之间微妙的情感与殖民历史,剖开讨论。

台湾受日本统治长达50年,其中影响已内化到台湾文化,如台湾人熟悉日文、日本品牌电器、大量的日本漫画等。而这种影响不只是来自原有的殖民,还有透过上世纪日本流行文化的吸收。在写《台湾漫游录》时,杨双子会自觉地去回应日本如何影响台湾。如今,台湾有来自日本与中国两地的文化挤压,那要如何回应台湾人既不是中国人也不是日本人?杨双子这个笔名也因这个意图而诞生,回应台湾人随着历史发展以来,日本文化究竟内化了什么到台湾人的文化基因里。
“台湾人对日本人的观点很两极,一方面是殖民的伤口,一方面又与日本文化亲近。”她指出,矛盾正是小说的出发点:台湾人如何在矛盾中梳理身份?又如何在面对中国的历史叙述时找到自己的位置?
从叙事视角追问历史
书中,杨双子采用了“第一人称固定叙事视角”的写作方式,让读者通过主角青山千鹤子的视角进入叙事。这个视角有着天然的盲点,但又能让读者更贴近角色的心理活动。
“台湾历史教育是从中华民国的角度出发的,但那真的是台湾的视角吗?我希望读者在跟随青山的同时,能意识到哪里不对劲,进而怀疑,我们过去读到的历史是真实吗?”

这种设计是叙事巧思,也是一种历史介入,小说在读者心中埋下暗桩。杨双子将历史问题形容成提防,一旦有人发现问题,进而去怀疑,它就会破一个口,尔后溃堤。
“如果回头书写日本时代,要让大家意识到以前历史课本上没有教过的,怀疑以前自己念过的历史,那要怎样加强人家的怀疑?最佳人选就是青山千鹤子,作为一个虚构者,她必须像是真的一样存在。”为此,在《台湾漫游录》初版时,设定为本书由青山千鹤子所著,杨双子重译。

作为小说家,杨双子不断思考如何在单一视角中保留多元的真相。
“历史往往由最有话语权的族群书写,其他人的声音被遮蔽。”她说。因此在《台湾漫游录》中,青山千鹤子的主观叙述不断与王千鹤的沉默形成张力。若隐若现的不平等,是殖民情境下最真实的存在。
“历史事件最好的呈现方式是有多种民族视角的同时诠释,这样才能接近真实。可惜,历史注定由最有话语权的族群来诠释,所以小说家要努力去补足失语者的话语空间,从他们的角度去看待事件发展。”

写作的难度在于:如何在第一人称固定叙事视角中,让读者依然能窥见王千鹤的真实立场?杨双子答:“青山必须要用第一视角,这样我们才能意识到有一个视角是主流的,而它是危险的。我们看不到王千鹤是怎么想的。日本人可以这样诠释我们,那台湾人自己的诠释去了哪里?”
而在技巧上,要让读者一开始被青山的情绪牵引,却逐渐意识到她的叙述带有美化与遮蔽难点之一。“用情绪去吸引注意力,再在后半部留下蛛丝马迹,让读者慢慢发现另一层现实。”
人类因爱而相互靠近
除了历史,杨双子的小说也围绕着爱展开。《台湾漫游录》里,青山与王千鹤的百合关系除了是私人情感,也把殖民者与被殖民者之间的权力落差摊开在读者面前。
“爱无法解决所有问题,但人类还是无法放弃爱。”
在不对等的关系中,爱依然存在,但它的能量有限,无法消解历史与制度性的压迫。

《台湾漫游录》中,青山千鹤子与王千鹤的百合关系是核心线索之一。百合并不专指爱情,女性之间的情感,爱或恨,都属百合。她并不回避这个设定里的张力,即殖民者与被殖民者的情感,是否注定不平等?
“在不对等的关系下,能不能成为朋友或恋人?事实上还是可以,只是定会有一方不甘愿。”她解释。权力与性别的双重不平等,使得这种关系充满矛盾。有人选择打不过就加入,有人则以阳奉阴违的方式苟且度日。
杨双子强调,她并不是要浪漫化这种关系,而是直面这种不平等。“人类对爱的驱动力导致,即便知道没有结果,但还是想要彼此靠近。”
若以更理性的角度去解读爱,她笑道:“从科学角度看,爱是腺性素带来的安稳与依恋,欲望则是多巴胺的驱动。每个时代对爱的定义都不一样。过去的人不太谈浪漫,而是以家庭、社群为单位生存。但无论如何,爱的力量一直都在,只是形式不同。”

许多人把杨双子的小说定义为历史小说时,但多少都忽略了其她对爱的探讨。她笔下的爱,并非浪漫主义式的纯净,而是与权力、身份、历史的紧密缠绕。文学的魅力,便是在这种矛盾中,让读者从虚构接近真实。
正如杨双子所谈:“以小看大,过去看大家谈台湾历史都是大的事件,但对人来说都是文字。但如何让人感同身受,那就是产生感情。从小的东西去看,反而会更接近历史。”





